天王山脉深处，是连补天教与截天宗的弟子都鲜少踏足的古老山脉。
这里没有被阵法梳理过的灵气，一切都维持着最原始、最野性的样貌。
高达百丈的古木参天蔽日，将天光切割成无数破碎的金屑，稀疏地洒落在厚厚的腐殖层上浓郁的瘴气在林间终年不散，如乳白色的绸带，缓慢而无声地流淌，寻常生灵误入其中，不出半刻便会血肉消融，化作一滩滋养这片古老土地的枯骨。
柳相穿行其间，如履平地。
墨色长衫纤尘不染，周遭能侵蚀金铁的瘴气，在靠近他身体三尺之外便会自行退散，仿佛遇到了无形的屏障。
肩头的小姑娘钱梨依旧是那副闷闷不乐的模样，经历了百年的见闻，那份属于长生种的孤独与迷惘，终于如初春的藤蔓，开始在她小小的世界里悄然滋长。她不再像往常那样叽叽喳喳，而是抱着膝盖，将小巧的下巴搁在上面。
他们最终在一处幽深的水潭前停下脚步。
这处水潭极其诡异，方圆百丈之内，竟是寸草不生，连地上的石子都透着一股被岁月冲刷过度的死气。潭水碧绿近墨，深不见底，水面平滑如镜，连一片落叶都看不到，也无丝毫涟漪。
周遭万籁俱寂，没有鸟鸣，没有虫叫，甚至连风声都在抵达这里时诡异地消失了，仿佛有一股无形而霸道的力量，吞噬了这里所有的生机与声音，只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柳相站在潭边，平静地注视着那面墨绿色的“镜子”，并未开口。
钱梨从他肩头探出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这处诡异的水潭，小小的身体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她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柳相的耳朵小声嘀咕：“大白蛇，这里好安静，比山顶还安静”
柳相不语，只是抬起脚，那只穿着寻常布鞋的脚，对着脚下光秃秃的地面，轻轻一踏。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灵气爆散的光华。
“咚。”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来自大地心脏的擂鼓之声，自地底深处传来。
整座水潭如一块被无形巨力狠狠撼动的墨玉，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平滑如镜的水面瞬间破碎，一道道漆黑的水波无声地向四周荡开，拍打在光秃秃的岸边，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被那股诡异的力量尽数吸收。
一股阴冷至极，又带着几分被从沉睡中惊醒的惊怒杀意，自潭底缓缓升腾而起。
潭水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旋转起来，很快便形成一个幽深不见底的漩涡。
漩涡的中心，墨色的潭水深处，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苏醒，两点冰冷的幽光缓缓亮起，那是一双巨大无比的、冷酷无情的竖瞳，正穿透层层水波，死死地盯着岸边的柳相。
它在这里装死了数百年，以秘法将自身气息与这方山水地脉彻底融为一体，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料，依旧被这位真正的大山之主，如此轻易且粗暴地一口道破了根脚。
柳相终于开口，声音淡漠，不带一丝情感的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又像是在宣读一道不容置喙的法旨：“随我下山，或死在此地，你选一个。”
潭底那股惊怒的杀意骤然暴涨，化作了实质性的、毫不掩饰的滔天凶戾！
“哗啦——”
整座水潭都沸腾起来，水汽蒸腾，却冰冷刺骨。一条足有水桶粗细的青色巨蟒猛地自水中探出狰狞的头颅，它遍体覆盖着巴掌大小的细密鳞甲，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金属般的幽冷光泽。
它冲着柳相无声地嘶吼着，巨大的蛇信吞吐不定，腥风扑面而来，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然而，柳相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静静地等着。
青色巨蟒与他对视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它那双冰冷的竖瞳里，怒火、杀意、暴戾、不甘，种种情绪剧烈翻涌。它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将眼前这个胆敢挑衅自己的存在撕成碎片。
可是，它不敢。
在那双无悲无喜的赤紫异瞳注视下，它感觉自己仿佛被整座天王山脉压在了身上，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它那引以为傲的数百年道行，坚不可摧的鳞甲，能轻易绞杀开山境修士的庞大肉身，在对方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滔天的怒火与杀意，终究是在那无尽的威压下，一点点地熄灭，最终化为深沉得如同潭水的恐惧与不甘。
在这座山上，这位主人的意志，便是天意。
反抗，即是逆天。
哗啦一声巨响，巨蟒庞大的身躯自水中游弋而出，在岸边盘作一团，如一座青色的小山。
水汽氤氲中，它身上青光大盛，刺得钱梨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光芒散去，那座青色的小山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着青色贴身罗裙、身姿窈窕的女子。
她赤着一双雪白晶莹的玉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肤白如凝脂，容颜绝美而冷艳，只是那双碧绿的眼眸，依旧带着蛇类特有的阴冷与警惕，以及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屈辱。
她缓步走到柳相面前，敛去所有不甘与桀骜，深深俯身，声音清冷如冰泉，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奴婢……遵命。”
“自今日起，你名小青，为我侍女。”柳相语气平淡地为她定下了身份与名姓，仿佛这并非是一头修行近千年、足以在外界开宗立派的大妖，而只是一件他心血来潮，随手捡来的器物。
小青=紧紧咬着下唇，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终究还是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低头应了声：“是，主人。”
柳相不再看她，似乎她已经不值得他再投入半分关注。
他转而伸出手，向着不远处死气沉沉的密林随意一招。
一道棕色的影子“嗖”地一声从林中倒飞而出，伴随着一连串惊恐至极的“吱吱”尖叫，最终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了后脖颈，悬在半空。
四肢无力地垂着，那条标志性的大尾巴也耷拉下来，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里写满了认命的绝望，病怏怏的，好似随时都会断气。
柳相看着它这副活灵活现的装死模样，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伸出手指在它的小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
“以后，你就陪着她了。”
那只花栗鼠先是一愣，随即仿佛明白了话中的含义，那股笼罩在它神魂之上、源自血脉深处，让它连反抗念头都无法升起的天然压胜骤然消失。
立刻就活了过来，黑豆眼里瞬间神采奕奕，冲着柳相猛地点了点小脑袋，随即化作一道流光，无比精准地窜到了钱梨的怀里，用毛茸茸的脸颊亲昵地蹭着小姑娘的掌心，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只要能离这位恐怖的大山之主远一些，去哪都行，哪怕是陪一个小丫头，花栗鼠都开心至极。
钱梨抱着怀里温暖柔软的小家伙，感受到那活泼的生命力，脸上的愁绪似乎也冲淡了几分，终于露出了这几日来第一个浅浅的笑意。
柳相最后看了一眼那恢复了死寂的水潭，转身离去。
小青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数步之外，亦步亦趋。
三人一鼠，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古老的密林之中，只留下那座死寂的水潭，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此方天地，广阔而寂寥。
柳相环顾四方，从他以异种之身踏足此界，吞噬龙脉，蛰伏天王山，到如今，已近千年。
山还是那座山，云还是那片云，可山下的人，却已换了不知多少代。
他看过王朝兴起，也见过帝王落幕；他看过修士登天，也见过仙人坠落。
饶是早已看透世间悲欢离合，自认一颗道心坚如磐石，此刻，柳相也难免心生一丝幽微的感慨，如风过水面，泛起圈圈涟漪。
转眼千年，这千年的风光与寂寞，又能说与谁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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