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光阴,于修行者而言,或许只是一次长久的闭关,于山川草木,不过是数十度的枯荣轮转。
可对于山下的那座城,那些人,已是三代人的更迭,是无数悲欢离合的尘埃落定。
重楼障内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波,早已被岁月冲刷得只剩下寥寥数语的传说,在荣昌城的说书人嘴里,变幻出十数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而当年那两处初创的仙家宗门,如今早已根深叶茂,成了大庆王朝南部两座不可撼动的修行圣地。
柳相依旧是一身万年不变的墨衫,自臧符峰顶飘然而下。
只是这一次,肩头的小姑娘钱梨没有像往常那样抓着他的头发,晃荡着双腿叽叽喳喳,而是安静地坐着,小手托着下巴,望着远方云海怔怔出神,那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萦绕着一抹与她年纪不符的、淡淡的愁绪。
“大白蛇........”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你说,一百年,是不是很长很长?”
柳相脚步未停,声音平淡如水:“看对谁而言。”
钱梨轻轻“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只是将小脸埋得更深了些,仿佛想躲进那翻涌的云雾里。
他们此行的第一站,依旧是朝云崖。
只是眼前的朝云崖,早已不是百年前那副热火朝天的天工开物。
一座恢弘的白玉山门矗立云端,上书“截天”二字,笔走龙蛇,剑意冲霄。山门之后,是层层叠叠的白玉广场,数以千计的年轻弟子身着统一的青色道袍,或演练剑阵,或吐纳修行,剑气与灵光交织,汇成一股锐不可当的磅礴气象,直冲云霄。
当年那些被削平的山头,如今已是殿阁林立,主峰之上的祖师堂与掌教大殿被云雾托举,宛若天宫。山间随处可见仙鹤飞舞,灵鹿奔走,一派仙家盛景。
柳相与钱梨的到来,并未惊动那些沉浸于修行的弟子。二人如两道无形的清风,悄无声息地穿过山门,越过广场,径直来到一座掩映在苍松翠柏间的清幽小院前。
院门“吱呀”一声自行打开,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中走出。
依旧是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可岁月终究在魏燕雨的眉眼间沉淀下了几分身为上位者的威严与从容。她如今已是截天宗下宗的传功殿之主,一身修为深不可测,再不是当年那个一心只想着下山逛街的小师妹了。
“魏燕雨,见过柳山君。”她对着柳相盈盈一拜,目光扫过柳相肩头的钱梨时,眼神不由得柔和了几分,“山君今日怎有闲暇,来我这喧闹之地?”
“看看新邻居。”柳相的回答,和百年前一模一样。
魏燕雨闻言莞尔,百年的时光,似乎并未在这位神秘的山君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侧身引路,“山君请。院里刚送来新采的云雾茶,正好请山君品鉴。”
院内,石桌旁,还坐着一人,正是林正诚。
百年的时光让他原本老实的面容更添了几分沉稳,身形也微微发福,正慢悠悠地煮着茶。他如今是戒律殿首座,平日里不苟言笑,也只有在魏燕雨面前,才会露出几分当年的随和。
见到柳相,林正诚连忙起身行礼,动作间却比百年前从容了许多。
三人落座,茶香袅袅。
“贵宗百年间,倒是人才辈出。”柳相抿了口茶,淡淡开口。
魏燕雨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自得的笑意,“山君慧眼。尤其是新收入门下的一个弟子,剑道天赋之高,连师父亲临见了,都赞不绝口,说颇有几分……当年赵师弟的风采。”
提到“赵师弟”三个字,院内的气氛微妙地一凝。
林正诚叹了口气,接口道:“赵师弟那般惊才绝艳的琉璃道胎,终究是可遇不可求。只可惜……唉,不提也罢。”
百年过去,赵家树的事迹早已成了宗门内一个讳莫如深的传说,只在老一辈的口中流传。
柳相不置可否,目光投向院外。
不远处的演武场上,一群刚入门不久的少年少女正在一位师兄的带领下,练习着最基础的挥剑,稚嫩的脸庞上满是认真与憧憬,笑闹声、呼喝声远远传来,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钱梨一直托着腮帮子,静静地看着那群少年少女,乌黑的眼眸里,那抹愁绪似乎又浓了几分。
她忽然低声问道:“小魏啊,他们……会一直这么开心吗?”
魏燕雨一怔,看着钱梨那双清澈却又带着忧伤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想了想,才柔声道:“修行的路很长,有开心,自然也会有烦恼。但只要心中的剑不蒙尘,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光。”
钱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将头埋了下去。
告别了魏燕雨二人,柳相带着钱梨,转道虹瀑谷。
与截天宗的锋芒毕露、气象万千不同,补天教所在的虹瀑谷,百年后的今天,依旧是那般清静,甚至比百年前更显幽深。
当年的竹楼草舍,如今已被青苔与藤蔓覆盖,与古树山石彻底融为一体,若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丝毫人工的痕迹。千丈虹瀑依旧如银河倒挂,只是水声似乎比百年前更加沉稳,每一次冲刷,都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天地至理。
谷中弟子不多,一个个身着素白长袍,行走于林间水畔,悄无声息,仿若山中鬼魅,与整个环境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徐拙依旧在谷口等候,脸上的笑容似乎与百年前一般无二,可那双眼睛却愈发深邃,仿佛倒映着一片无垠的星空,让人看上一眼,便会心神沉沦。
他如今的身份,已是补天教下宗的代司命。
“山君别来无恙。”徐拙拱手,语气一如既往地谦和。
“徐司命也风采依旧。”柳相淡然回应。
“老啦,不中用啦。”徐拙笑着摆了摆手,引着柳相向谷内走去,“这百年来,我教倒是没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才,不过是收了些性子沉静、与山水亲近的弟子,勉强算是续上了香火。”
话虽谦虚,柳相却能感知到,这谷中蛰伏的气息,论起诡秘难测,丝毫不逊于朝云崖。补天教的弟子,走的不是锋芒毕露的路子,而是如水一般,看似无形,却能渗透万物。
行至虹瀑之下,水汽氤氲,扑面而来。
钱梨伸出小手,接住几滴飞溅的水珠,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她看着水珠从指缝间滑落,汇入脚下的溪流,奔腾远去,小脸上满是茫然。
她轻声问道,“流走的水,是不是就再也回不来了?”
徐拙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许,眼神变得格外温和,“是啊,流走了,就回不来了。但它们会变成云,变成雨,再重新落下来,以另一种方式,回到这片山林里。”
钱梨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句话。
柳相看着这一幕,目光平静。
一个长生种,在漫长而孤寂的岁月中,亲眼看着身边的人世传递,看着沧海变为桑田,那种被时光抛弃的孤独感,是她修行路上必然要经历的一道关隘。
“贵教的大司命,还是不曾露面?”柳相忽然开口。
徐拙苦笑一声,“山君说笑了。大司命他老人家,或许来过,或许……一直都在。我等凡夫俗子,又岂能窥得天机?”
他抬头望向那奔流不息的瀑布,意有所指地说道:“大势如水,奔流不息。我等不过是水中的石子,能做的,也只是顺流而下罢了。”
夕阳的余晖将整片天王山脉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
归途中,钱梨终于抵不住倦意,趴在柳相的肩头沉沉睡去,只是小小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萦绕着化不开的愁思。
柳相的脚步不疾不徐,他望着山下那座已经灯火璀璨的荣昌城,又看了看远处那两座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的仙家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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