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忽然一阵骚动。
“顾怜求见宋掌门!”
顾怜的声音清晰无比传了过来。
宋子殷听到这声音便有些头疼,现在事情一团乱,他怎么来了?
但没等宋子殷想清楚顾怜此行的目的,顾怜已经不顾守卫的阻拦,直直闯了进来。
罢了,进来便进来吧。
宋子殷皱了皱眉头,挥手让顾怜身后的守卫退下。
顾怜第一眼便看到了已经奄奄一息的阿喜,他已经无暇顾及宋子殷和褚平的脸色,目光径直看向倒在地上的阿喜。
虽然只有短短几步,但顾怜却觉得脚下犹如千万斤重。
“阿喜……”
他轻轻唤了一声。
随着这一声呼唤,原本奄奄一息的阿喜似乎被注入了某种力量,就连眼神都清明起来。她定定看着面前的人,似乎已经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幻觉。
褚平见势不对,悄悄碰了碰宋子殷,低声道:“你不是说,顾怜不认识这个人吗?”
宋子殷无奈捏了捏额头。
虽然早知道顾怜嘴里几乎没一句真话,但完全没有,是宋子殷没有想到的。
看这样子,想必不止是认识了,还是熟识。
这下麻烦大了……
阿喜似乎已经十分确定,这是临死之前的幻觉。
是她日日的祷告让上天听到了她的声音,所以上天让让她见到了她最想见到的人,阿喜嘴边浮现一抹笑意。
她喃喃道:“少主……”
顾怜一把推开周嘉,将阿喜抱在怀中。
他知道,阿喜已经活不了。
到底是他来迟了……
如果不是他说了谎,如果不是他犹豫了一刻,阿喜不会死……
顾怜满心后悔。
宋棯安及时扶起被顾怜推到地上的周嘉,这才发现周嘉的手上已经擦出血痕。
“你!”
宋棯安想要呵斥顾怜不该如此鲁莽,可看到顾怜脸上的难过和悲痛,嘴中呵斥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他只能将周嘉拉到一旁,低声道:“二哥代他向你道歉,过两日,二哥送你些好玩的东西,你莫生气。”
周嘉摇了摇头。
她已经看出四哥同阿喜关系匪浅,迁怒她也是常理之中,如何会生气?
宋棯安安抚了周嘉,又将刚才的话对着顾怜重新说了一遍:“她服药时间过去太久,毒入肺腑,我救不了她,抱歉。”
顾怜没有看宋棯安,他没有看这在场的所有人,只是在宋棯安说完这句话后,低低骂了一声:“废物!”
他这话不知道是在骂宋棯安还是自己。
褚平气得差点骂出来。
不过这个时候,他便是有气也不能发,毕竟若是顾怜同他们闹起来,宋子殷可就难办了,是以褚平只能将心中的怒气压下。
阿喜只觉得周身温暖,如同置身于暖室之中,让人倍感舒服,这让她愈发觉得这是一场临死前的幻觉。
是上天可怜她,这才让她有机会说出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
“少主……”
阿喜眼中焕发出不一样的色彩:“少主,阿喜现在是玄网了……”
她终于有资格站在少主身边保护少主了。
顾怜低低道:“我知道,阿喜最厉害了。”
阿喜露出更大的笑容。
她真的有好多好多话想要和少主说,好多好多话……
这些话,从前她不敢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可现在,她想说出口,想让少主知道。
“少主,我不想离开雁城,我想留在……留在你身边……”
她不想去那个所谓安全的地方,她只想留在少主身边,保护少主一辈子。
这句话,她好久好久以前就想说了。
那年站在码头,看着少主,阿喜险些将这些话脱口而出,但最后她还是忍住了,因为她知道,少主希望她离开。
可这次,她不想再离开少主了。
失去少主的疼痛,阿喜不想再经受第二次。
“好”,顾怜轻声答应了她。
阿喜吐出一口血,眼中的视线渐渐模糊。
可少主的脸,仍然是那样清晰,那样好看,就如当年一样。
这个幻觉,真的好真实,就连疼痛也如此真实……
“少主……”
阿喜艰难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有没有心上人?”
那年桂花树下,少主曾经问过她这个问题,还曾经许诺,如果有朝一日,她有了心上人,定会备好嫁妆,将她风风光光嫁出去。
这个问题,小姐也曾经问过。
阿喜一直说没有。
可不知为何,今日她忽然想说出来了。
“我……有一个心上人……”
阿喜低低道:“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他了。”
顾怜落下一滴泪来。
阿喜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那时候她跪在医馆前,不断磕着头,希望大夫能大发慈悲,救救她的妹妹。
可就算她磕破了头,也没有人理会她。
直到过了好久好久,一把伞遮住了炙热的太阳,她于朦胧中抬头望去,便看到了一张绝美如花的脸。
阿喜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好看的人,像是天上的仙人一般。
“节哀顺变……”
那人道:“你妹妹已经死了……”
他说的如此轻描淡写,以至于眩晕后阿喜低头看向怀中,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怀中的妹妹已经紧闭双眼,身躯也变得僵硬冰凉。
“回家吧……”
那人道:“人心凉薄,你便是跪断了腿,也不会有人可怜你。”
阿喜没有说话,仍然固执跪在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喜听到那人一声叹息,随即怀中出现一锭银子:“给你妹妹买个好点的棺材,来世莫要做苦命人了。”
阿喜没有走。
她又跪了很久很久,似乎这样就能够让死去的妹妹重新活过来,直到全身僵硬,天空也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妹妹身子弱,不能淋雨……
阿喜念念叨叨,抱着妹妹向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那把伞,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她头顶上,替她和妹妹遮挡一路的雨水,直到她们回到了家门口……
“那两个贱丫头,不知道死在哪里去了,衣服不洗,鸡也不喂,我看是皮痒了……”
“是该给她们点颜色瞧瞧!”
“贱丫头,死丫头,打死打死!”
“哎,我家传宗真聪明,就是贱丫头,死丫头,来,吃个鸡腿……”
……
屋内灯火通明,香味袅袅。
阿喜一直知道,家里的光景不差,甚至可以说是十里内的殷实人家,饭桌上隔三岔五会出现些荤食。
可那些荤食,没有她和妹妹的份。
即使家里所有的活计,都是她们做的,可她们每日连饱腹的稀饭都很难吃上一碗。
阿喜也忘不了,妹妹病了,她跪在地上,求爹娘给妹妹找个大夫瞧瞧。
但爹娘只是一连厌恶瞧着她们,口中一声一声“贱丫头”,说死了最好,省得浪费银钱,最后除了一顿毒打,阿喜连半个子都没有拿到。
眼看着妹妹越来越虚弱,阿喜只能咬咬牙,背着妹妹走了很久很久,凭着单薄的记忆走到了镇子中,走到了医馆门口。
她以为医者仁心,她已经想好,她可以为大夫浆洗衣物,以报答大夫的救命之恩。
可没有银钱,她连医馆的大门都没有进去便被轰了出来。
便是跪在医馆门口,用一辈子当牛做马来祈求,也没有人伸出援助之手。
现在,妹妹死了……
阿喜低头,呆呆看着妹妹苍白瘦弱的小脸。
妹妹生前,连一顿饱饭都未曾吃过。
阿喜从来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为什么?
都是爹娘的骨肉,为什么她和妹妹过得连猪狗都不如,而那个蠢笨如猪的弟弟,都已经七岁了,连话都说不清楚,却能众星捧月,过得和个地主一般。
阿喜心中涌起巨大的愤怒。
“恨吗?”
那把遮了一路雨水的伞被收了起来:“你妹妹只是得了风寒,只需要三十文,喝些治风寒的药便可……可惜……”
三十文?
阿喜茫然。
只要三十文吗?
她心中从未像现在这样,冰凉得没有一丝热度。
那晚是如何结束的,阿喜已经不太记得了。
可她现在忽然记起来了。
她记得,她拿起了斧头,她记得,娘恐惧的脸和爹软瘫的腿,还有那个蠢笨如猪的弟弟,还不知死活的叫着她“死丫头”。
那一晚,她挥起了斧头。
原来人命,是那样脆弱;原来她心中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爹娘,也会怕,也会求饶,也会缩成一团惨叫……
屋外的马车一直停在那里,直到茅草屋着了火。
阿喜上了马车。
她从未见到过这么干净暖和的马车,马车上面铺着厚厚的毯子,不知是用什么皮毛做成的,洁白无瑕,没有一丝瑕疵。
更令人惊奇的,连一丝腥气都嗅不到。
再加上车内的香炉,阿喜只觉得,周身轻盈盈,就像做梦一般。
直到身上的血水滴到了白毯上,阿喜才如梦初醒。
她跪在毯子上,看着洁白的毯子被渲染出一块血红的斑点,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别提接过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阿暮,你吓到她了……”
阿喜听到有人说。
“所以……”
那个神仙般的人开口道:“我叫顾怜,你叫什么?”
彼时总被叫做刘家大丫的阿喜一瞬茫然,名字?
从小到大,她不是被叫做贱丫头,便是被叫做死丫头,便是村内关系好的叔叔婶婶们,也是叫她刘家大丫头。
可阿喜知道,那不是名字。
她的弟弟,叫刘传宗。
这是弟弟出生那年,爹娘花了一两银子,请村里的举人老爷取的。
这才是名字。
彼时的刘家大丫难得有一丝羞愧,她悄悄抬头,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这可不行……日后,日后你就叫阿喜吧!”
“阿喜……”
真好听。
她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名字。
阿喜想,那大概是她一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吧。
她有了名字,有了家……
“我想让他知道,我喜欢他……”
阿喜艰难挤出一丝笑意:“他曾经说过,便是小小的鸟雀,只能勇敢,也能追求自己的幸福,我想……想成为他口中那只勇敢的鸟雀,便是没有结果,只要陪在他身边,我就满足了。”
阿喜伸手想要触碰她日思夜想的脸庞。
鲜红的血已经浸湿了顾怜的衣袍,阿喜迷迷糊糊想到,少主这么爱干净的人,她这次弄脏了少主的衣服,少主不会生气吧!
那可糟糕了,少主可难哄了,得哄好久好久呢。
好久好久……
阿喜嘴边不由自主露出一丝微笑。
顾怜看着阿喜口中源源不断的鲜血,只觉得整颗心犹如撕裂般疼痛。
他俯首落下一滴泪,喃喃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他一直都知道,阿喜喜欢他。
因为他故意的……
顾怜太知道,如果给绝境中的人一丝甜,那么他们就会义无反顾成为他手中的棋子,供他驱使。
阿喜如是,其他人如是。
那时候他故意出手相助,便是看中阿喜眼中那倔强的毅力还有弑父杀母的狠心决绝。
将阿喜带回府内后,顾怜便像逗弄宠物,故意派人暗中刁难阿喜,他出手相助,如此几次,顺利俘获了阿喜的芳心。
他早就看出阿喜眼中掩不住的情义,还曾经乐不可支告诉沈暮:“瞧瞧,我不过略施小计,就能让那丫头对我情根深种,哈哈哈~”
“你没看到她恨不得为我死的样子,也太好骗了些……”
顾怜记得,他笑得在床上打滚。
沈暮正在给屋内的灯烛内添着灯油。
他似乎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既然不喜欢她,便不该招惹她。”
那时候沈暮神情如何呢,顾怜不记得了。
现在他只是忽然有些迷茫,当日的沈暮,到底说的是阿喜还是他自己呢。
可那时候顾怜并没有这个怀疑,只是笑嘻嘻道:“这怎么能叫招惹呢,我明明救了她,成了她的‘神’。”
这种感觉,真是美好。
那时候沈暮说了什么呢,顾怜记得。
他说:“她不一样……”
顾怜疑惑:“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一个饿得面黄肌瘦、丑不拉几的小丫头,难不成你以为我能看上她?阿暮,你堂堂一个护法,莫不是还要和一个小丫头抢醋吃?”
他误以为沈暮在吃醋,更是笑得停不下来:“哎呀呀,真该让旁人也看看你这吃醋的模样……”
顾怜记得,那时候沈暮沉默了很久,一直到他笑得没了声音。
“她不一样,你把你的名字给了她。”
直到沈暮死去很多年,顾怜也一直记得这句话。
他记得那时沈暮的神情,似悲伤,又像是艳羡……
可惜那时候他并没有察觉。
他只是接过沈暮手中的物什,哄道:“哎呀,我只是觉得,那个丫头拿起斧头拼命的样子,有我一两分的神采,随口给的,没有什么含义的。”
那丫头若是没用,他照样杀了。
可沈暮忽然很认真看着他:“不一样的,阿怜……”
他说:“赋予名字便是赋予感情,阿怜,真心和假义,是能感受到的。她爱上你,是因为你在让她爱上你的过程中,你也同样付出了感情,即使很少很少。阿怜,如果有朝一日,她死了,你会很难过,即使,这无关爱情……”
顾怜当时不明白。
一个小丫头,有什么好心软的。
可现在他明白了。
原来失去阿喜,他真的会心痛。
即使这如沈暮所说,无关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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