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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治市英雄南路派出所里，云枝蹲在墙角全身瑟瑟发抖……
早上火车到站时天已泛白，本想和衣躺一会起来挨家走访群友去，没想到睡过了头。
快中午了，警察敲响了房门，云枝迷迷瞪瞪以为还在火车上颠簸着。
“谁，谁啊？”刘志南睡眼惺忪地随着自己的问话滚出了被窝。
刘志南回头看见云枝也已经木然地坐起来了，随手打开了门，比刺眼的太阳光先冲进来的是三名警察，他们手里都提着警棍，两名警察先各用警棍指着刘志南和云枝喊，“蹲下！”另一名拿出一张照片问云枝，“这是你？你叫云枝？”
云枝吓得发呆，瞬间仿佛从老公公去世的悲伤世界里，一下跳到了另一个枪战片世界，她提着小心瞥了一眼照片，是春节时自己和群友的合影，她在最中间没心没肺地笑着。
云枝大脑里飞快地转动着，知道出事了，却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回答警官是还是不是。直觉告诉她，一直让她心里不踏实的公司终究出事了，从警察拿的照片说明，她自己因为与公司有关而遇上麻烦了。
“不说，是吗？”拿着照片的警察狠狠地瞪一眼云枝，手指着地上云枝和刘志南的两只行李皮箱，和一个装着各种书籍的纸箱，对另两位同伴说，“一起带回所里走！”
“干啥？干啥？”刘志南嘴里反抗着出了门。云枝没有反抗的意思，也被连推带搡着走出了房子。上警车时，云枝看到房东对警察毕恭毕敬的样子，忽然想起早上从火车站回来时，房东边给他们开门边看他们的表情，不由心里对他生出一股怨恨，她猜想一定是房东举报他们什么了，但又不具体知道他为什么要举报他们。
王丑子、金花和许多队友，足足二三十人已经在派出所关了一夜。云枝一进去就看到了他们，她看见他们都抱头面向墙壁蹲在大厅里。这时她心里一股无名火“噌”地蹿上来，没忍住质问警察，“这，这都怎么回事？”
“都是你带头干的好事，你还问谁呢？”一名像青蛙一样鼓着眼睛的警官黑了脸怼云枝。
明白大家都因为自己在受苦，云枝一下更来了勇气，提高嗓门说，“既然是我的事，抓他们干啥呢？……”
“过去和他们一起蹲下，这里没你质问别人的权利！”云枝话出一半，被鼓眼警官打断了，他的脸更黑了。
几位警察七手八脚地从云枝的皮箱里往外掏东西，信件、华良公司的资料、各种版本的心态学、照片、身份证，还有郝强赠她的笔记本……
云枝顾不上心疼被警察搜了家，鼓眼警官边整理边说，“云枝，你过来做个笔录！”
本来心虚着，一听还要做笔录，云枝一下想到了电视剧里罪犯受审的情景，头“轰”一声又大了一圈：难道我成了罪犯？
她几乎再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从墙角站起来了。她绝望地想：完了完了，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绝路上。
“这是你？你就是华良公司在长治的传销头头——云枝，对吗？”鼓眼警官指着一张照片，询问云枝的语气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云枝心虚警官说华良公司搞传销是成立的，却还是嘴硬道，“我们做的不是传销，我也不是什么头头……”
“好，先不讨论华良公司是不是传销，就说说你个人的情况吧，你不承认自己是这个组织的头头，那为什么大伙都指认这照片上的你就是头头呢？”
云枝听明白是下线出卖了自己，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就什么也没说，只在心里狠狠地骂道：狼心狗肺！同时在心里原谅了房东。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据举报人指证的照片、书籍，还有你的身份证，都吻合了事实：第一，你非法印制、贩卖书籍；第二，是你带头组织非法老鼠会，导致男女关系混乱，扰乱社会秩序；第三，是你宣传非法传销，骗钱害人……”鼓眼警官如数家珍似的清点着从云枝的书箱里找出的条条罪证，一扬手又全部摊开在桌面上，顺手拿起桌上的杯子喝口水，顿顿又说，“所以，限你三天时间内上交全部非法印制的书籍、所有人补办暂住证、解散传销窝点……每人罚款五十元，……罚你二百元！！”
云枝懂得胳膊终归拧不过大腿的道理，就没言语，心里却是直冒火。
走出派出所，外面阳光直刺眼睛，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王丑子一个箭步追上云枝，“这几天你真的回嘉峪关了？！走的时候不说一声，电话也打不通，吓死我了……”
王丑子真替云枝担心了，他甚至想到了云枝被谋财害命，所以在派出所看见活的云枝，他差点没忍住上去抱住她。
刘志南一直没有把王丑子放在情敌位置的，一是他认为不值当；二是凭直觉他知道云枝对王丑子没有好感，他自信王丑子对他造不成任何威胁。当初云枝写信约王丑子来的时候是经过他同意的，虽然心里含糊过，但他相信他在这个世上的情敌只有郝强。没想到最不被他放在眼里的王丑子，竟当着他的面对云枝表达了他们某种特殊的关系，他恼怒地向前跨了一大步把自己插在王丑子和云枝中间，却装作镇定地找话问王丑子，“群里到底出啥事了，为啥我们一回来就被警察堵房子里了？”
“要说，还是郝强惹的事。”王丑子越过刘志南看云枝一眼，确定她没有因为他说郝强的不是而不高兴，继续说，“他给自己的下线讲课收费本来就不应该，大家一直很反对，终于有人站出来和他理论，他没有及时处理矛盾，倒是把自己藏起来不见人了……这不，那个砸他场子的下线气不过就报警了，举报说哪些人骗了他，还列了名单……”王丑子向身后指指陆续走出派出所的众人，接着说，“倒霉的这些人都是被他写在名单上的，郝强和云枝是他举报的主要对象，郝强找不到了，你们偏偏这个时候回来了……”
“还我的钱！”
“还我的钱！”
走出派出所不到50米的地方，两个高个小伙迈开瘦长腿追上云枝，切断王丑子的话，截住了云枝的去路。云枝本来还没有从警察审问的恐惧中走出来，又驱入另一种恐惧，她头上忽然冒了汗，心中乱得不知道说什么，发着恨胡扯道：“让我还你什么钱，我左手还是右手拿你钱了？！”云枝一眼认出了他们俩，虽然叫不上名字，清楚地记得春节时两人都抢着和她合影，接受了她送他们的米面，鞍前马后的围着她转，一口一个云老师、云总叫着，对她的钦慕和恭敬溢于言表。
人啊，在用不着你的时候，翻脸真比翻书还快。
“别装傻！”模样更凶的瘦高个的眼盯着云枝的脸，“你骗来了几百人，业绩上了几十个循环，少说也有十几万了吧，拿一些来买条命，反正我被你们害得走投无路，家也没脸回了，这条贱命不值钱了，你看到底怎么合算？”
“你这是敲诈勒索！”王丑子跨前一步横在瘦高个面前，护住了云枝。
“我讨要被你们骗走的钱，是敲诈勒索吗？就算是，能比你们骗人更不要脸吗？”
“走，上派出所报案！”刘志南嘀咕一声，拉起云枝的手反身向派出所跑。
鼓眼警官刚四仰八叉地躺在皮椅里，脸上新换的笑容被刘志南的突然闯入惊了回去，生硬地又换上那张黑着的脸，问，“你，你们又干啥来了？”其他几位警官也从各自的座位上惊了起来。鼓眼警官料定刘志南是回来纠缠扣留了的东西，或者是索要罚款收据，用他的鼓眼睛在刘志南身上绕了绕，没好气地说，“嫌关你们的时间太少了咋的？那就再关24小时吧，不准喝水、上厕所……”以唬住他。
“我，我报案，有人敲诈勒索！”刘志南喘着粗气说，手里还紧紧拽着云枝的手。
鼓眼警官从牙缝里嗤了一声，坐直身子嘴角往下一扯说，“所以，让你们赶快解散，各回各家，骗人就等于……”，他本想说“骗人就等于提着脑袋玩命，丢了命能怪谁？！”转念一想，这话有悖于他职业道德，急忙咽回有些幸灾乐祸的话，从沙发里拔出自己，眼珠往心里转了两转，改口关心地问道，“谁敲诈谁呢？我看看，真是无法无天了……”
本想敲云枝一竹杠的两个高个小伙，看见刘志南拉着云枝进了派出所，立即傻了眼，知道情况不妙，迈开瘦长腿就逃，其他人像被他俩卷进旋风里的沙尘，顺道一溜烟消失了。云枝跟着警察出来时，看到只有王丑子一个人站在门外张望，顿感失望，同时又放了心。
2
一夜之间，华良公司的传销头目，被派出所拘留、被下线追债的消息传播开了。
一夜之间，团队乱了。
团队乱了，所有没挣到钱的下线都有了野心，都要找上线算账，都要求赔偿。金花架不住她从甘谷老家约来的亲戚、朋友的要挟，连夜逃回嘉峪关去了。王丑子悄悄搬了新住处，把自己隐藏起来。王丑子说云枝的住处周围每天有几十双眼睛从早到晚躲在暗处盯着……幸亏刘志南早一步想到了这个危险，从派出所出来他们就没有回住处，两个人在招待所躺了三天，没出门，没吃东西。
饿了三天，云枝前前后后想了三天，从嘉峪关到蚌埠，再到长治的一年多时间，她觉得又像一个梦，使她几乎不敢再希望将来。第四天半夜，招待所的老板娘在门外喊云枝，说有人找她。他俩的心同时揪了起来，除了王丑子再没有人知道他们住在这里的！老板娘催得急，刘志南硬着头皮开开门，看见了郝强和贾美丽，心中忽然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亲热。本来彼此已经知道对方遇到的危险，还是互相询问、叙述了一遍，都侥幸有惊无险，又都遗憾这条路恐怕以后走不下去了。刘志南尤其感到惋惜，正是不用吹灰之力钱就进账的时候。云枝鼻子里“哼”一声，说，“即使能干下去，我也不干了！”
“你可不能这样说啊，一点小挫折就开始动摇了，当初的信心呢？”贾美丽一脸的抱怨，语气里却全是包容，“蒋有权专门带话要你一定坚持住！”
“你和蒋有权有联系吗？”刘志南接过贾美丽的话茬问郝强。
“昨天半夜和大成都打来电话了，好像太原、临汾的情况和这边一样。蒋有权说最近各地电视台都在报道打击传销的新闻，尽量不要让团队里的人看电视。还说以后白天不要呼他，晚上十点以后他才开手机。哦，我差点忘了，蒋有权说昨晚他呼了你们至少十几次，他让你们回个信息……”
“bb机、手机都扣在派出所了，咋知道他呼了？！唉……这和做贼有啥区别，还是撤吧，国家不允许的事，最好别较劲了。再说……”云枝想说，“本来就是骗人的！”又觉得自己毕竟是这里最大的头目，也算最大的骗子，说这样的话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急忙拐弯说，“人已经快走完了，再坚持还有啥意义呢！”
贾美丽一下更急了，“你千万不能恢心，闹事的那些都是死脑筋农民，活该穷一辈子，他们走了其实是除了害群之马，你想想他们一个个狼心狗肺的，一点不值得可惜。”
云枝明白贾美丽确实替她着想了一回，不过同时也是怕断了她自己的财路，但她还是很认真地把她的话放在了心上，第一次在心里感激了她。她俩一向是不和的，她一直认为贾美丽张口就讲的话都是歪理，可在讨伐下线没良心上，她和她一致了意见。云枝想起曾经风光时，曾经慷慨大方时，他们对她是多么的敬重，一夜之间因为他们发财的梦想破灭了，自己就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想到这儿，她心里倒轻松了，不觉得有什么人是自己对不起的了，大家都是穷怕了，都有一夜暴富的心态才加入的，不管是挣到钱的、没挣到钱的，还是挣多的、挣少的，都与她没有关系。团队即是一个大家庭，但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既然每个人都是独立的成年人，就应该自己对自己负责。自己虽然是许多人的上线，但她同时也是许多人的下线。许多人帮她挣钱，她也帮许多人挣钱了。她的上线没有人要对她负责，她为什么一定要对别人负责任呢？！
云枝心里最怕对不起的人是郝强，但现在她不觉得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毕竟他挣了不少钱，加上贾美丽的精打细算没有往外白流一分，知道他们已经有了一大笔钱的，她从贾美丽的表情读到了富有。云枝转着轴推干净了自己的责任，心里却说，“假如不是上了这贼船的话，我绝不这样没良心呢！”她好像用这句话求大家的原谅，可是又不肯承认自己是没有良心的人，更没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羞耻感、混乱了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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