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华良公司是传销组织，靠拉人头骗人赚钱，是违法的！”
如一声惊雷炸响在课堂上，郝强仿佛被震聋了耳朵。他刚讲到“华良公司是台资企业，是人帮人……”，台下有人就这样接了一声，他吓得声音软了三分，轻轻说，“这位朋友，一个新事物的出现往往不容易被人接受，这很正常。再说直销和传销只有一字之差，更容易被人混淆概念，甚至偷换概念，这个问题不是一两句话能讲清楚的，咱们下来慢慢讲，今天先听我把沟通和跟进技巧讲完，好吗？”
“别讲骗人的圈套了，几千人都被你们骗得倾家荡产了，还有脸继续骗下去？你们挣这样的黑心钱就不怕遭了报应？！本来我们都是你的下线，都是帮你挣钱的，可你讲一节骗人的破课都要收听课费，你是不是心太黑了？骗子！”
郝强从说话人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自以为是、傲慢和对他不可一世的鄙夷。他想起了说话的人叫马锐，是王丑子团队里加入不久的人，据说是回民，大学毕业工作两年了，一直对乡镇工作待遇不满，恰巧春节去亲戚家拜年，看到了亲戚家孩子和云枝的合影，听说了亲戚在台资企业，又看着照片上每个人确实很风光，心一动，在单位请了病假就自己找上门来了。他其实想先来了解了解，不料被几个“沟通大师”一通轰炸，又用了临门一脚踢，等他反应过来时，身上带来的钱已经进了别人的口袋。看着对自己毫无意义的四盒海豹油，他气不打一处来，又找不到发泄的对象，是自己找上门来上当受骗，怪谁啊！现在听郝强把拉人头的金字塔式传销说成人帮人的事业，他一肚子怨气正好一下找到了发泄口，就吼叫了起来。
马锐的话具有煽动性，人群里立即有了回应，“骗子！”“骗子！”
第二个、第三个人这样一叫，台下的窃窃私语瞬间变成了乱吼乱叫，还有桌椅板凳掀翻了的嘈杂声响，好像整个会场都活动起来了，这种场面是郝强始料未及的，他不知道怎么办？台下杂乱的呐喊逐渐统一成一个单纯有力的呼喊，“骗子，滚下来！骗子，滚下来！”失控的场面让郝强心里直发毛，他伸长双臂做了几次向下压的动作，都制止不住已经沸腾起来的骚动，他双手双脚颤抖着和满脸珠子大的汗粒一起滚下来。
郝强真滚下来了，少数的人拍手叫好。接着大家都拍起掌来。马锐在掌声中忽然不知道怎么办？他左顾右盼像在寻找支援的力量，这时众人齐刷刷地也将目光投向他，仿佛都在等待他发号施令。郝强见机心里转了个弯，闪身从侧门溜了出去。
郝强慌慌张张下楼，紧张地向四面张望着找出租车，平日里他嫌出租车太贵只坐公交车，可总有出租车追着屁股问他坐不坐？现在紧急关头想找一辆赶快坐上逃离这里，可仿佛一瞬间出租车集体罢工了，大街上连它们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他不敢站在宾馆门口等出租车，知道马锐马上带着人要追出来了，他冲撞着往家的方向跑，在人流中为自己劈开一条道路，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文质彬彬。
“郝老师，郝老师！你有什么事？跑得这么急的！”郝强从对方问话能听出来不是追他的人，他停下回头看，问话的一位是干瘦干瘦的大叔，额头留着几颗汗珠，口里喘着气，看着也是一副有急事在身的样子。他不认识这位大叔，但从他叫他郝老师，就推断出他一定也是自己的团队成员。他怕大叔看出他的狼狈，并传播给更多的下线，掩饰着内心的惶恐，客气地说，“没啥事，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听我家娃子说，今天他们要在课堂上闹事，我挡着没挡下，人家几个倒把我反锁房子里了，等我找房东打开门，就不见他们的踪影，我怕出事一路找……”
“马锐是你？……”郝强惊惶地问。
“马锐是我妹子家一个村子的，就那个贼打鬼煽动闹事呢，他自己跑来找的我家娃子，非说他上当了……”
郝强听出了头绪，来不及听完，不由自主地掉转身，再也顾不上担心大叔看出他的狼狈样子了，边加快脚步走，边回头对他说，“我有事先走了！”
恰好一辆出租车滑到了身边，郝强顺势就坐了进去。
2
郝强回到住处时，贾美丽正睡回笼觉，看见郝强惊慌失措的样子，心头闪过一道阴影，直觉告诉她团队里出事了，直裸裸地问，“是不是有人造反了？”
“什么、什么造反？！你能不能说话不要太夸张，是几个王八犊子说华良公司是搞传销的，并不是我们资料里所讲的直销，吵吵得我讲不成课！……”郝强给贾美丽隐瞒了他被轰下讲台的事，他自觉太没面子了，没脸给任何人再提起此事，少一人知道少丢一次脸。
“啥是传销嘛？和直销不一样吗？”
“我也说不太清楚，好像就和前两年搞那个摇摆机的一样，前天我在一份报纸上看到过讲传销和直销区别的，但没详细看，听今天他们叫嚷说传销是违法的！——我先看看那报纸。”郝强从纸箱里翻找报纸的手还在抖。
“不管直销和传销是不是一回事，人帮人挣钱怎么还就违法了？！简直胡说八道。”
“我找到了，就这篇！”郝强念到，“直销和传销的本质区别……”
郝强念了开头几句，他就停下来不往下念了，默默的自己看完后，才说，“照这样说华良公司是传销组织？传销是违法的？”郝强听到了自己心底仿佛某种东西断裂的一声巨响。
“那意思华良公司就是传销组织？真是违法的？”贾美丽几乎重复着郝强的话问郝强。
“我给蒋有权打电话！”郝强从电话本里翻找蒋有权的电话，不接贾美丽话茬。
“云枝是你的上线，团队里有问题也应该是她给上级汇报，她不是在讲要层层复制嘛，你越级反应问题还不是又要挨训，何苦要出力不讨好！”贾美丽话一出口又后悔了。她知道自己更应该反对郝强和云枝私下电话联系，宁愿让郝强明着替云枝做事。
蒋有权接通电话说，“华良公司的群友遍布全国各地，个别团队太急于求成，把直销运营模式偏离轨道，搞成了传销，华良公司被搞传销的不法分子冒名顶替了，公司现在已更名为得利公司，请大家相信这个新注册的公司绝对是直销！”
最后蒋有权还补充说，“传销至今国家尚未立法，怎么能说是非法或者违法呢？都是扯蛋！”挂了电话，郝强更加一头雾水，心想：邪不压正呀，华良公司既然是合法的直销，怎么能给不法分子让步呢？为什么连公司的名都改了？
他急忙又拨云枝的电话，盲音。盲音。……他想告诉云枝，王丑子的小团队出现了社会混混！忽然想起云枝编写的资料里反复强调了不能邀约的五类人：社会混混、少数名族、政府工作人员、现役军人、学生等，是绝对拒绝邀约的。他后来只图发展忽略了这些，现在团队里带头闹事的不但是社会混混，正好又是政府工作人员，还是个回民，郝强自觉没脸给云枝说这事。
郝强拨通了王丑子的电话，话筒里传来他懒洋洋的声音，“啥事？”
“马锐是不是你团队的人？他今天在课堂上带头起哄闹事，像他这样带有不良习气的人要尽快从团队里清除掉，否则就是一只耗子坏了一锅汤！”郝强以上级领导的口气责问并命令王丑子。
“我团队的人就不是你团队的了？”
“我的意思是你要注意，他这样的人很有可能要找上线闹事！”郝强想趁机和王丑子拉近一步距离。
“你是他上线的名头比我硬，再说你比我有钱，他找我除非脑子进水了？”
郝强碰了个软钉子，感觉就像冷不丁吃掉了一只苍蝇，恶心又吐不出来。
王丑子对郝强的不尊重和挑衅是明目张胆的。郝强把王丑子不待见他，简单地理解成和金花一个层面的了，纵使他有虚构小说的才情，也不会把自己胡编乱造为王丑子眼中的情敌！
3
王丑子是云枝的初中同学，郝强简单地认为以云枝高中时的矜持、单纯，不难推断她绝对不会在初中就早熟的。但云枝不早熟，并不代表王丑子不早熟。其实王丑子早熟与荷尔蒙激素分泌没有多大关系，但与家庭过早施用“催熟剂”是离不开干系的。
王丑子在家排行老十，他出生时，父母已经生了九个清一色丫头，他算是老天爷给父母的格外奖赏，相当于父母从天上摘下的一颗星，被稀罕得不知道取啥名好，最后认为贱名好养就叫丑子了。九个姐姐仿佛是父母专门给他备下换媳妇的，于是，他从母胎蒂落的那一刻开始，他的漫漫换亲路就开始了。先是大姐，然后是二姐，按长幼次序排队给他换媳妇。但他的换亲路上似乎布满了荆棘和曲折，本来每次都是父亲请阴阳先生合过八字的，但每次办完订亲酒席，要么王丑子就开始上冒下泻，各种象征着不吉利的小灾小难像得到了某种号召，一起找上门来；要么就是对方家里死猪死牛死狗死鸡鸭，更担心死人，父母赶快退了亲，每次大张旗鼓的订亲都以失败告终。折腾了些年，王丑子大的几个姐姐都耗不起先后嫁了人，家里只剩八姐和九姐的时候，王丑子十四岁了。这年，他遇见了云枝。
王丑子对云枝是很老套的一见钟情，他一直以为云枝对他也是有意的。这也不能只怪王丑子自作多情，怪只能怪云枝对他若即若离的。那是男女同学不敢互相讲话的年代，眼睛却是自由的，是可以代替嘴巴传达信号的，云枝收到了王丑子发出的信号，但她不愿意接受他的信号，也不明了怎么拒绝。多年之后，云枝自己都没弄明白为什么，但她知道并不是因为她真单纯到连一个异性示好的眼神都不懂消费，也绝不是因为王丑子叫丑子就长得真丑。或许，王丑子真能丑陋到惊世骇俗的程度，她或许还能在同情心泛滥的时候，给予他人间的温暖。王丑子用他认为云枝会明白他心思的方式，从初二到高三追了云枝五年，云枝用她并不懂王丑子心思的方式忽略了王丑子五年。王丑子一直以为他和云枝没有在一起，一是社会的原因，二是自己肚量太小。自从来到华良公司，他暮然明白郝强才是罪魁祸首，恨不能与他短兵相接。王丑子更气恼自己是郝强的直接下线，他每发展一个下线，心里就气愤郝强又占了他便宜。
“他说话不尊重人，你对他也别客气！他以为他是谁啊？还牛逼的不行了，他是天大还是天二？因为我们是他的上线，他就能随便欺负人啊，还没完没了的！”贾美丽知道了王丑子对郝强的抵触，骂几句他，忍不住又抱怨郝强太软弱，“我看你就只敢对我吼吼，别人欺负你，咋不还回去呢？”
“你的意思是狗咬了我一口，我也应该还狗一口吗？”
“让我说你啥好呢？你真正就是个窝里横！”贾美丽气得直瞪眼。
郝强不屑和贾美丽为这样无聊的话题继续吵，他心里焦躁极了，又给云枝拨电话，还是盲音。换拨大成的电话，电话通了郝强像找着了救星，“大成老师，你能不能抽空来一趟长治？”
“你这么着急，咋了？”
郝强开了机关枪似的大声描绘马锐在课堂带头起哄的事，不忘强调他在报纸上看到的关于直销和传销的报道。
“不要紧，临汾日报也有报道传销怎么怎么的，关键我们自己要立场坚定，要坚信自己做的是直销，不要被谣言动摇了意志。临汾这边也是风一阵雨一阵地传说着传销，我现在忙得根本走不开，——云枝回了嘉峪关，你就是最高层的领导，你自己首先要稳住，要尽力说服大家！”
“啥？云枝回嘉峪关了？”郝强惊得叫了起来。
“看看，我就知道那家伙猴精猴精的，肯定是听到啥风声了，把自己躲起来了吧？！”贾美丽不等郝强挂了大成的电话，在一旁先开始指责云枝。
“不要随便给人下结论！”郝强没好气地对贾美丽说。“人家刘志南父亲病的不行了……”
“那，她回家起码也说一声啊，眼里还有谁？”
“老人突然昏迷了，他们走的急，只给上面的领导说一声也可以呀，不可能挨个给每个人都汇报吧？”
“你就护短吧，人家把你连个屁都不当，你还啥事都偏向她，真是自作多情……”
郝强吵不过贾美丽，每次都是低头认怂。他心里紧锣密鼓地想的还是课堂上马锐带头起哄的事，他想象不出自己溜走之后现场乱成了啥样，但他觉得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现在就怕马锐一伙找上门来。他真真切切有一种大难临头时，谁也靠不住的感觉。
搬家吧，郝强一路往回赶的路上就萌生了这个念头。他知道个别少数民族人的毒辣、凶残，在兰州他见过十几岁的回回娃敢直接拿马刀捅人。
马锐发现郝强变戏法似的不见了，惊得大叫，“那，那个狗日哈的人呢？”大家一阵惊呼、骚动，有人说“赶紧追狗日的骗子”，也有人说“报警把那个王八蛋法办了”，还有人说“擒贼先擒王，揪住一个讲课的小头目能干嘛?”
马锐从人群里一跃跳到郝强刚才讲课的台上，问，“谁知道郝强住哪里？只要抓住他，不信从他那天里一层一层挖不出上上层领导！”人群里有人摇头说不知道，有人说见过的最大领导就是云枝，也有人知道不敢说怕闯了祸，多数人只是混在人群里起哄，并不想真冒尖儿。马锐发动不起大家，恼火人群里没有一个敢说敢为的汉子，都是软蛋，鄙夷他们没文化、没胆识，呆头呆脑的还想一夜暴富，活该受骗！仿佛只有自己被骗是天理难容的，是更高层的，和别人不在一个档次，应该把骗子千刀万剐。
但马锐并不气馁。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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