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站在刘志南乡下的院子里，云枝盯着矗立在她面前的土坯房子发呆，房子也黑着脸望着她，仿佛一种平等的对视。
云枝想起刘志南说过，他谈了三年的对象就因为这旧房子和别人结婚了。她觉得从这一点上说，她在所有人的心里，明摆着比刘志南前女友低了一个档次。但她更明白，这个怪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她自己犯贱。
其实，云枝并不是太在乎房子的好坏，毕竟她老家也是破房烂院的条件。另外，她没有在农村长期生活下去的打算，所以刘志南老家房子的好坏，似乎与她关系不大。她最在乎的是刘志南家人对她进这个家门的态度，她感觉不到他们家人对她的热情，甚至连一点客套都没有，还不如新添了一只小猫小狗让他们高兴。让云枝感到最具讽刺，最让她心里无法平衡的是，第二天，村里一个患有小儿麻痹症后遗症的女子结婚，宴请了几个村子的人，婚礼热闹又气派。更让云枝生气的是，刘志南竟然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他却自个儿忙着蹭热闹去了，还兴奋得红光满面的，仿佛他是结婚的新郎。
晚上回到家里，刘志南自知踩到了云枝的痛点，小心地讨好她。但云枝这边，她已经准备好了要认认真真修理一顿刘志南，所以无论他用什么手段，她都不为所动，硬生生地把各种不如意的气，攒一起发泄了出来。她指着刘志南的鼻子问，“在你家人的眼里，是不是我还不如一个傻子？”
“歧视一个残疾人，有意思吗？”刘志南以道德为支撑，扭转败局，问哑了云枝。
云枝只觉胸口的闷气越聚越多，快要把她憋炸了。
生气归生气，还是要留在他家里过年，不留下来，又上哪里去呢？云枝忽然想走一步算一步。同时，她又想要自强起来，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就这样，她一次次地推倒着要强的信心，又一次次树立起要强的决心。她发现自己其实早没有了主见，更像丢了心，思想像老钟左右摇摆的铜锤。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她想找回原来自强自立的自己，却不知道那个云枝在哪里。
云枝在村里成了焦点，都背地里议论她会不会大脑有问题，许多人打着借东西的幌子来刘志南家里看稀奇，更有甚者直截了当就是来看热闹。传出云枝长得体面，又麻利精干的话来，村里的几个年轻媳妇就坐不住了，相约着去刘志南家里看她们心里的怪物。她们看云枝的眼神都是挑衅的、不屑的，似乎都在嫉妒她的漂亮，同时嫌弃她未婚先孕。她们有的人挺着大肚子，从云枝面前走过时的姿态是大尺度的炫耀，一手捂着肚皮，一手撑着后腰，好显出自己的重要，故意往外腆着肚子，走路像鸭子迈着外八字步，仿佛娘娘出宫的阵势。云枝只在心里冷笑，不愿意和她们一般见识，毕竟第一次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心里是很受用的，她偷偷看镜子里的姑娘，发现自己确实挺好看的，双眼皮，毛茸茸的大眼睛，白白净净的皮肤，恰到好处的鼻梁和脸颊，直后悔当年在学校里不知道自己漂亮，还一直觉得有点配不上郝强，可惜一切已经无力挽回。
这一年的春节，是云枝所能记得的最暗淡无趣的一个年。因为心里积淀了太多的不如意，她于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尤其看到年夜饭竟潦草到吃臊子面，她的情绪就更加不好了。刘志南一家人却是很满意地吃完面，高兴地围住十四英寸的彩色电视机，看春节联欢晚会，跟着电视机里的赵忠祥和倪萍，快乐别人的快乐。
谁也没发现云枝不快乐。
其实，云枝的心早已回到秦安老家的年里了。在老家，许多家庭虽然连黑白电视机都没有，但年过的热闹、丰富，云枝觉得每个人都在欢乐着自己的欢乐。自改革开放以来，每家过年都宰猪，蒸几大锅馒头、花卷，炸几盆麻花、油饼、肉丸子；年夜饭必须啃猪骨头，大棒子骨拿在手里，满嘴粘了油，吃出了满满的幸福和浓浓的年味。
在秦安，使过年最像过年的是守夜。在一个大家族里，当年谁家里办了婚丧嫁娶的大事，过年就将祖宗的牌位请到谁家里，大家都去给先人们作揖、磕头、烧香，陪先人们喝酒、唱歌、聊天、打牌守夜。直到新年的钟声一响，一窝蜂地再去庙里烧头香，成群结队、争先恐后的，将过年的热闹推向了顶峰。小孩子们都希望在自己家里守夜的，大人们却不然，和害怕过年相比，大人更怕在自己家里守夜。母亲也如此。偏偏好多年都在她家里守夜，开始是因为太山爷在家里躲了几年难，守夜雷打不动地就在她家里；接着云枝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各守孝、守夜三年；后来云枝姐姐们先后出嫁、哥哥结婚，母亲每年大年夜忙得焦头烂额的，心里埋怨先人们麻烦起后人来没完没了的；今年云枝侄子办了满月席，守夜在她家里是板上钉钉的事，云枝心疼母亲又该忙得团团转。果然是没有她的帮忙，母亲就像少了一只手！
云枝正心疼着忙碌的母亲，电视机里阎维文唱起了《想家的时候》。一句“想家的时候有泪水……”，就把她的心唱烂了，眼泪夺眶而出，胸口像被人撕着疼。
2
大年初四，郝强揣着陈玲藏匿在他心里的温存，回到了兰州。因为有妹妹在老板面前帮自己挣足了面子，另外点心、面包正供不应求，厂里又缺人手的时候，老板没有要怪他的意思，他也很快就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
正月初八，陈玲按郝强留下的地址来食品厂找他。几个小青年见了陈玲，对郝强满眼睛都是话。小琳对哥哥也是挤眼睛，又努嘴的，还伸拳头鼓励加油！
果然，郝强和陈玲按大家所期望的方向谈起了恋爱。每个星期天，陈玲都来食品厂，她一来，两个人就窃窃私语一天，甜密得像从蜜罐里泡过一样，惹红了小青年们的眼，连四十多岁的老板都不由感慨自由恋爱的幸福。
很快，陈玲的学习期满了，要毕业，才感觉幸福是短暂的。因为陈玲毕业就等于失业了，又没有了出路，两个人的好心情一下就此打住了。陈玲本来想好毕业以后自己开裁缝店的，可现实总是比想像困难了许多。首先，没钱投资。另外，她担心自己开了店，不挣钱反而赔了怎么办？一轮番的思想斗争后，陈玲决定先打工再说。但，郝强陪着她几乎跑遍了兰州城的大街小巷，没有一家要招人的裁缝店，大工厂更是进不去。听说青海西宁一个服装厂正招人，陈玲想和几位一起毕业的学员应聘。
郝强坚决不支持陈玲离开兰州，他说，“干啥活都是为了挣钱，何必一定要干裁缝？食品厂挣的钱未必就不是钱了！”陈玲听了，觉得郝强不可理喻，第一次给他发了大火，“你这人真搞笑啊，我专门学了缝纫技术，为什么要改行？我岂不是白学了？”
两个人分别站在各自的立场，最终谁也没能被谁说服。最后，陈玲还是和一起上过培训班的同学去了青海西宁。因为是培训班的老师帮她们联系的，没有顾虑和猜疑。谁知到了服装厂，才发现工资比餐厅里端盘子的服务员都低，还要自己解决住宿和伙食。其她几位同学立即掉头回了兰州，只有硬性的陈玲不想走回头路，怕被人看了笑话，她想坚持到过年回家的时候，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但他俩的感情，没有因为离别而降温，每天都有书信在路上，信笺上没有一个爱字，每一页都是暖暖的爱。每隔一段时间，陈玲还拍些照片寄给郝强，有撑着伞站在河边的、有坐在桥墩上的、还有趴在草坪上的，每张脸都笑得像向日葵。郝强喜欢得不得了，有时白天忙得顾不上看，晚上睡觉前必须盯着看好久。这天，郝强边看照片上的笑脸，边读她写来的信，仿佛照片上的人咬着他的耳朵给他说情话，他幸福地闭上眼睛，云枝横冲直闯地来了，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似乎有怨气，显得比学校里更加孤傲。郝强不知道怎么惹她不高兴了，急忙伸手去拉她的手，却把自己给拉醒了，原来是梦。郝强疑惑地抬头看门口，似乎云枝还没走远，抓紧时间问门外，“你还好吗？”
农历腊八这天，当陈玲像一只蝴蝶一样翩翩飞舞着，从西宁通往兰州的火车上下来时，郝强正搓着冻红的双手，掂着脚在站台上的人丛里等她。半年多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差不多彼此都想不起对方的模样了，见了面才发现记忆里的模样还原版存在大脑里。亲密却是更进了一层，连空气都要凝结了。郝强从心底感慨：活着真好，恋爱真好！
本来商量好先各自回家，然后郝强让父母请媒人去陈玲家里提亲。不料，在太平镇郝强下车时，陈玲也尾随下了车，她实在舍不得再分开了。郝强又为难，又着急，“这样不行啊，还没有请媒人，你现在去我家，别人笑话呢！”其实他更担心家里的房子又破又小，陈玲去了也住不下。
陈玲调皮地一笑，说，“想笑就让笑吧，你说我是你的同学，到你家里来玩，还笑话吗？”
郝强感觉太唐突，也拗不过陈玲，只好埋头往家走，下了车十几里的山路，又有大包小包在郝强身上像硕大的果子挂在树上，累得他直喘气，仿佛腾不出嘴说话。陈玲不高兴了，觉得快到他家了,郝强反而对她一下不热情了，劈头就问，“你怎么一下车就像变了一个人？”郝强心里各种委屈，但嘴上胡扯道，“城里是城里，乡下是乡下，要入乡随俗！”
陈玲被郝强并不幽默的话逗笑了。直到进到家门的一刹那，陈玲的脸上都是挂着笑的。母亲看见儿子回来了，高兴得乱了方寸，脚忙手乱要从他身上摘下包来，冷不丁发现儿子身后站着一个高个子女孩，母亲脸上的笑容还保留着，手却僵在了半空,脑子一下转不过弯了。郝强给母亲介绍说，“她是我同学！”
“哦，哦，我知道，知道，是云枝吧！”母亲的双手立即扑向陈玲手里的包，脸笑成了一朵开得正艳的漂亮菊花，“那次收到你的信，他大看到你在信里说要订婚，急坏了，没来及给我家娃写信，先给你写了信。他大识字不多，写了一下午，那字难看的！不管咋样，不是那封信拦下你，我就今天没有福气看到你了，嘿嘿，我知道我家娃除了你看不上别人——”
郝强没想到平时话不多的母亲，忽然说话像放连珠炮一样，给她挤眼睛，也拦不下她，急忙扔了手里的包，扯住母亲的袖口，才算叫停了母亲机关枪一样的嘴。
陈玲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大脑飞快地想了想，心也飞快地转了转，腿却不听心的劝阻只顾往门外走了。郝强追出去，想劝她回来，她的长腿几步已跑出了老远，像一阵风。她忽然心里恨云枝。虽然她在学校里就听闻他们两个相好的事，郝强也承认他们相爱过，但她知道那是过去式，没想到郝强母亲竟然说除了云枝，他儿子不会看上别人的，简直太侮辱人了。她恨云枝恨得心像按在棘刺上的痛，抑止着声音里的战栗，边跑边回头对郝强说，“你还是找云枝去吧。”郝强还有几百句话，同时夺口而出，反而一句说不出。陈玲不等他开口，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山路的转弯处。
事情发生得太突兀了，母亲呆呆地看着儿子，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郝强心疼母亲，宽慰她说，“没事，怪我没有提前写信给家里说明白，她是另外一个同学。”
母亲虽然觉得还是自己错了，但心里好受了些，心想云枝不应该是这样啊！
睡在炕上，郝强觉得心里的痛直逼上来，急救地找话问自己，难道这辈子就是这个命了？
这个腊月，就像整个冬天那么漫长，桌子上闹钟还是照老样子“咔嚓咔嚓”不停地走着，日子却过得慢得像闹钟没电池了，只动不前进。
3
日子一长，无论美好还是险峰恶水，都成为过去了。
便是这一年，云枝有了一个家，这个家是儿子给她的。儿子小名强强，因为没想到他会在郝强生日的这一天出生，所以云枝在产床上想都没想随口说出了这个名字。刘志南本来心里早准备了好几个名字，有男孩的，浩、飞、搏、航、宇，等等；有女孩的，婷、颖、倩、娜，也是一大堆。接生大夫让刘志南在孩子出生证明书上签字时，他拿起笔刚想在事先准备好的，那些男孩名字的任何一个字前面，加上他的姓签上去。但出于对云枝的尊重，他多此一举地问了一句，“给孩子起什么名？”
没想到云枝不加思索地说，“强强”！
刘志南一惊，心里责怪：几个月前就让你给孩子起名，你不理不睬的，这会该不是疼傻了吧，起这样俗气的名字？
刘志南沉住气，整理一下表情又问，“这名能行吗？出生证上的名字可是报户口要用的。”
云枝捋一把被汗水浸透的头发，镇静地反问，“谁规定这名不能报户口？”
刘志南顿时闭上了嘴。结婚以来，他发现云枝不仅有主见，而且主见很牢固。他本来要说出他给孩子起的供参考的名字，猜到可能要碰钉子，最怕当着大夫的面让他面子上下不来，一横心签了：刘强强。心安慰自己，一个代号而已，随了她的意思又能怎样！
刘志南对云枝一直以来都是小心翼翼、百依百顺的，父母也如此，像怕她，又像敬她。一家人对她不明言状的小心，云枝心里最清楚是为什么。云枝本来不想让他们怕她，或者宠她，也没有因此而得势，或者蛮不讲理，但还是有点端起来的姿态。比如给孩子取名，她想让孩子叫“强强”，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当然，别人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给儿子取名强强。
把儿子从肚子里放出来，日子就过得格外快，仿佛是跳着过的，一转眼儿子快半岁了。又一个春节到了眼皮底下，云枝几乎彻夜在梦中缠绵，每晚梦里几乎全是母亲或者郝强，却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心里既甜密又苦恼。但每天醒来却并不头疼，才想起自从生下强强头疼的病再没有犯过，大概真的因为不缺觉了。
腊八这天晚上，云枝梦见了母亲，还有郝强同时在，梦里郝强端着母亲递给他的一碗腊八粥，让他祭奠祖先，郝强就顺着她家大门的门框往下倒粥……第二天醒来，她痴痴地问自己：郝强为什么和母亲在一起？为什么会在我家祭奠祖先？回想他们在梦里的模样，老家的小路、房子、水缸等等，一家一什都比赛似的往她脑袋里钻，心开始一片一片地烂了，不禁眼泪哗哗的……
儿子强强吓得直愣愣地盯着妈妈的脸看，不哭也不闹了。也正是这个时候，非常戏剧性地，千里之外的父母也正为她的杳无信息而揪心，算是心灵感应吧！母亲悄悄关起房门，给父亲说，“人家的娃都回家过年来了，咱娃信不回信，人不见人的，不知道出啥事了？”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父亲铁青着脸磕烟灰，嘴使劲道，“死了才好，丢人现脸的坏怂。”
母亲心里质疑、含糊，又最怕听到的字眼被父亲狠毒地说了出来，心一下像被刀剜了一样疼，“好歹也是你的女子，你的心咋比葫芦河里的石头还硬呢！”母亲一辈子不敢顶父亲一句，站在与女儿性命攸关的事面前，她豁出来了。
其实，父亲他心里不比母亲更担心女儿。他自知气话说过了头，急忙缓和了语气说，“一年多了，她姑爹在信里说再没有见过面，可能一直在乡下生活呢。翻过年了我亲自找一趟去，不相信在那个巴掌大的破地方找不到一个人，我就是翻破嘉峪关的地皮，也要把她找着了带回家来！”
母亲听了不再说话。她不是一个像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女人，她每次说完一件事就不再唠叨。父亲的自信和坚决让母亲暂时把心放回了肚里，心情却还是好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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