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想家了，尤其想母亲，云枝甚至连母亲的模样都想不起来了。
许多时候，她在心里恍恍惚惚把姑妈当成了母亲，把他们的家也当成了自己的家。尤其每次在外面受了委屈，她就想往家里跑，就像在外面挨了打的狗，仿佛回到家见了亲人，伤口就愈合了。虽然每次回去并感觉不到温暖，而且只有菲菲欢迎她，但所有的委屈总是能立即烟消云散。
菲菲比云枝小三岁，却俨然像一个成年女子。只因进城那年转学留了一级，还正在读初三。她虽然嘴上喊云枝姐姐，却把自己放在了姐姐的位置上。五年的城市生活，让菲菲长成了城市女孩子特有的模样和气质，已经把云枝远远地抛在了时代的后头，再也跟不上她的节奏了。不过，菲菲还像小时候一样对云枝热情，任何事都不瞒着她。她告诉云枝她有男朋友了，已经好上两年了！云枝没有感到特别惊奇，她知道城市比农村开放，更何况农村的学生也有许多谈恋爱的，只是偷偷摸摸没有公开而已。菲菲问云枝有没有男朋友，云枝红了脸，不知道郝强算不算，心直刺得疼，却摇头否认了。菲菲嘴一撇说，“我想你肯定没有男朋友，要是有的话你就舍不得来这儿了！咱老家还是那样的老封建思想，是不是到现在男女同学连话都不敢说？”
“也没有绝对的不敢说话，但是绝对没有公开谈对象的。”说这话时，云枝不敢看菲菲的脸，心里像住着一个贼。
菲菲笑得前俯后仰的。她一手捂住嘴巴，强迫自己停住笑，一手指着云枝的鼻子说，“老实交代，是不是心里有人了？想瞒我，没门！”
经不住菲菲的威逼利诱，云枝说，“我们是一个班的！”没刹住讲了发生在她与郝强眼神和内心世界里的恋爱故事。感动得菲菲大叫，“太浪漫，太伟大了！”
云枝话锋一转，又说，“他小时候家里就给他订了娃娃亲，说不定现在已经结婚了！”
菲菲“啊”了一声，她的心情也随着云枝跌宕起伏的故事，从高空跌到了沟底，“太悲剧了吧？这是不让人活的节奏啊！”
“既然走出来了，我就不打算再回去了，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云枝补充这话的意思，让菲菲明白她没有把郝强看得特别重要，以示自己的强大，实则是心里因为不甘才说大话。
“‘初恋是魔鬼，它要缠你一辈子！’这是我们班情圣的经典名言。”菲菲做了个鬼脸，调皮地说。“恐怕你这辈子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云枝本来想瞒住心里的秘密，又害怕真中了菲菲班里情圣的魔咒，像有什么鬼指使她嘴硬道，“不可能，我已……”
“啊？你有对象了？”菲菲所有惊异的表情都突现在要蹦出眼眶的眼珠上，“啥时候的事?和你一起在餐厅里上班吗？”
云枝的话虽然只说了半截，但还是被菲菲一下抓住了要害。她恨不得咬住舌头不让话继续流出去，可惜秘密已经泄露了，只好硬着头皮接了下文，“给餐厅送面粉的！”
云枝说的人是刘志南。刘志南是一家私人粮油店的送货员，给蔬菜公司餐厅送了一年时间的面粉和清油了，和餐厅里的每个人都特别熟悉。所以，他第一次看到云枝，就知道是招了新人，就悄悄问万姨，“你们是不是已经正式承包出去了？新来的这个女孩是招的临时工吧？”万姨仿佛一眼看透了刘志南的心思，和他打趣说，“是临时工，你看上了？那就赶快请媒人给你说成媳妇去。她可真是一个好姑娘，麻利又懂事，真真的天水白娃娃。你看那皮肤，嫩得出水呢！”刘志南被万姨说得心花怒放，立即就有了行动。以后每次来了就和云枝套近乎，还偷偷往云枝口袋里塞巧克力、口香糖等。云枝虽然没有真正谈过恋爱，但她还是一下明白他的心思，心里又欣慰，又害怕，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听出来云枝真的有人追了，菲菲两眼死死盯着云枝的胸部，砸舌道，“怪不得，最近我看着你这屁股更翘了，奶子好像也大了许多，是不是他摸过了？”说着话，菲菲的手已经伸向了云枝的要命处。
云枝一惊，一把推开了菲菲，脸上像着了火，生气道，“你真流氓！”
菲菲仰面向床上一躺，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摸一下咋了？我又不是男人！要男人摸了才舒服呢！”
“呀！”云枝真生气了，“你怎么越说越不像话了！”
菲菲见云枝扭过头不理她了，坐起来，忽然变得严肃，说：“是不是真不高兴了？那你摸我一下，一百下都行，随便摸，让你感受一下我这样的‘太平公主’！”说着，拉起云枝的手往自己胸部上放。云枝把菲菲的手一甩，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以后不许开这样的玩笑，丢死人了！”
云枝心想，菲菲在农村时比她还怕羞，刚离开农村五年时间，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而且还是一个学生！她真不知道该说城市好还是不好呢！她甚至怀疑到菲菲是不是已经和男朋友睡过了，嘴上虽然不好意思挑明了说，但菲菲所有的行为告诉她这点了。她心里很乱,满脑子全是菲菲摸她奶子的镜头,进而幻化成刘志南,吓得急忙捂住了胸口。她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又有些期待着什么，便在心里骂自己不要脸。
云枝心里打好了腹稿，要写信把刘志南的事告诉家里人，又怕哥嫂看到了嘲笑她想男人想疯了，才进城多久就把持不住了！云枝不知道怎么办，想找人商量这事，又不知道和谁商量。思忖再三，还是给家里写了信，轻描淡写地说餐厅里一位阿姨给她介绍了个对象，想征求父母的意见。顺便说了一下刘志南的大概情况，并附了他的照片寄回去。责任推给了某个多事的阿姨，云枝心里十分得意，惊骇自己说谎的本领简直太伟大了。
给父母的信寄走了，感觉还意犹未尽，云枝又鬼使神差地给郝强写了一封。她早都预料到郝强没有回信的原因是结婚了，但故意在信里执问他有没有收到她的信，言下之意是收到信为什么不回信。她最想知道郝强有没有结婚，又怕他回信说他结了婚，所以偏偏不问，特意告诉他自己马上订婚了。
写完了，寄了出去，又怅然所失。
2
在餐厅里干了整整两个月零十天的时候，一个巨大的喜讯传入了云枝的耳朵：老板通知她领工资！
这是第三次，她的心因为兴奋要跳出胸口。
第一次是她在餐厅刚上了十天班。
餐厅职工每月十五号发工资。那天看到同事们都领工资，云枝激动万分，一时算不出自己能领多少工资。应聘时，老板说，“每月基本工资是五十元，干得好的话，另加三十元奖金！”为了这个三十元，她每天脚不沾地地跑来跑去，一会儿在厨房生炉子烧水，一会儿给客人倒水端菜，一会儿被胖大妈们呼来倒垃圾、唤去扫地。胖大妈们手里也不闲着，但嘴更忙，常常听到她们在抱怨：房子太小了，一家几口人住不下。孩子要结婚，单位分了一套职工单身宿舍，又臭又吵，生了小孩子怎么行？别的城市居民已经住了楼房，就咱们这破地方还住平房！……有时也能听到她们说开心事，老公得了几十元的奖金，孩子分配了好工作，在电视上看到来嘉峪关视察的国家领导了，改装的暖气到底比烧煤炉子干净，还暖和……
每到饭点，云枝从厨房到餐厅，从餐厅到厨房，像箭一样来回穿梭，不知道疲乏。有人夸她能干，有人说她傻。万姨最不看好她蛮干，趁没有别人的时候，悄悄叮嘱云枝，“别干起活来不要命似的，这里不像家里，你帮别人干多少活，也没有人心疼你，记你的好，反倒会给有些人惯了坏毛病。你只要干好自己该干的，就够你累的了。”云枝从万姨的话里，隐约地能猜到她和胖大妈们关系不好，或者说万姨受到过她们的欺负，但她不想因此放弃三十元奖金。
十天的工资是多少呢？云枝在心里越算越乱，悄悄跑出门，捡了一块石头写在地上算：一个月的工资是五十元，再加三十奖金，一天平均是两块多钱，那么十天就是二十多块钱！她愉快地想，出门时借的一百元还剩了五十五元，加二十多块钱的工资，可以给家里寄回去八十元了，虽然不够还别人的一百元，但可以先还一部分，让母亲放心她已经挣钱了。她想让村里人知道，她考不上大学，但照样会挣钱。
云枝算出来的八十元工资，在心里还没有抚热乎，黑痣大妈已经把一盆冷水当头泼了下来，“小丫头，你上班才几天也想领工资？工资是满一月发一次，你以为发工资像你家母鸡下蛋，下一个，就捡起一个卖掉变成钱啊，哈哈哈……”
过了一个月，又到了十五号，云枝满怀十二分的热情，心里感谢老板上一月没有给她发十天的工资，现在她不但可以一次性还了别人的一百元，另外还可能多寄五十多块钱给家里零用。她想，母亲一定会高兴地给别人说，她的女儿是多么多么的能干……没想到那次希望依然落空，干瘦的老板没抬眼皮说，“新人要干满两个月才发工资。”
这次，是确确实实老板通知她领工资。云枝快乐得走路都脚下都生风，像做梦在飞。但当老板把她的工资递过来的时候，她一下梦醒了，又仿佛还在做梦。她盯着手里的钱愣了几秒，顾不了自己憋足的普通话，几乎直接用乡音执问老板，“咋才四十八元？我来了两个月零十天了，应该是一百八十元呀！”
干瘦的老板不屑地笑了，“两个月零十天？你记得倒清楚！这是你第一个月的工资，上个月的下个月发，明白吗？”
“一个月的工资，也不对呀！”
“怎么不对了？试用期十天没有工资，第一个月的工资是五十元，扣除每人公摊两元破损！”老板轻松地答道。
云枝费劲地咽了一口唾沫，跳过了问破损是什么意思，接着问，“不是说干的好话，每个月还有三十元奖金吗？”
干瘦的老板黑了脸，“奖金是征对老员工，熟练工的，你一个新人怎么可能有奖金？”
“我，我是新人，但我干的活比谁都多，”云枝又急又气，说话语无伦次，“太不公平了，她们两百元的工资，干的活……”
“好了，好了！”老板虎了脸抢过话，这回真不耐烦了，声音粗了起来。“公平是啥样的？这里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你不愿意干的话，可以卷铺盖走人，没人拦着你。”
在周围人好奇的目光中，屈辱和委屈齐齐袭来，云枝难以自已，冲出门去，蹲在马路边哭了起来。
万姨听说云枝骂老板不公平，哭着跑了。她赶快停下手里正洗的盘子，小跑步到门外劝回云枝。
万姨拉着云枝边往后堂走，边心疼地责备，“你平时多一句话都不说的丫头，怎么偏偏要和老板犟嘴？这个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多了，不公平的人也多了，想开点。”
云枝一句话也不说，只有两行眼泪肆无忌惮地往下流。本来她心里对这个端盘子、刷碗、扫地的下等工作有抵触情绪，瞧不上的。但她又非常清楚自己眼前的处境，只好卖力干活，努力挣钱。现在她彻底失望了，却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3
姑爹一家五口人挤着几十平米的房子，两个儿子睡着上下铺，菲菲虽然一个人住着一间，却是剥夺了厨房和厕所缓冲地带，用布帘隔出的一间能支一张单人床的房间。云枝从老家刚来时，就和菲菲睡那张单人床，半夜菲菲做梦都喊“挤死啦”。云枝非常理解姑爹的不易，城市里生活抬脚动手干什么都要钱，五口人的家庭，只有姑爹一个人挣工资，还要供三个孩子上学，再外加她一个吃闲饭的话，吃住都成了问题。每次在姑爹家里吃饭，云枝只吃半饱就赶快放下了筷子，总感觉因为多出了自己，一桌饭菜才不够吃。云枝本来想着赶快挣钱，每月拿出一些钱，补贴姑爹家买米面，报答他们的收留之情。岂料，自己的饭碗还没有端稳当转脸又要丢了。
她又陷入了沉思。从童年回忆到现在，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她觉得自己一直都很有骨气。为什么一下就变得如此懦弱呢？
云枝决定重新找工作。正苦恼不知道去哪儿找的时候，刘志南来餐厅了，她一下感觉到像来了救星。
这天是星期一，云枝正好轮休。所谓的轮休，也就是晚上比平时早下班两个小时。刘志南几天前就打听好了，要约她出去玩，所以早早等在门外，打扮得西装革履的，像个新郎。云枝看到他，心飞快地跳了好几下。
云枝想求刘志南帮她找一份工作，但并不愿意跟他出去。再说，自从来到嘉峪关，她哪都没有去过，又是晚上，更推辞着不愿意出门。万姨大概看透了云枝的心思，对刘志南说，“今晚已经不早了，小云不愿意去远处，你们就在前面工人文化宫对面的钢锋楼下夜市上转转吧。”
云枝体会到万姨像母亲一样的疼爱，感激地拉住她的手，表示谢意。万姨没明白云枝的意思，以为她还是因为胆小，不敢跟着刘志南出去，又鼓励她说，“没事，去吧！出门走几步路就有个小广场，那里有卖小吃的、唱歌的、卖小商品的，非常热闹！”
果然，没走几步就是一个夜市。此时小广场上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叫卖声、猜拳喝酒声、歌唱声交织在一起，比农村唱大戏还热闹。刘志南要请云枝吃烤羊肉串、唱歌，云枝一听连连摆着手要走开。因为第一次见识这种场合，第一次听说唱歌叫唱“卡拉oK”,她认为在这种地方吃饭、唱歌的人是有钱、有地位的，而自己一文不值，根本不配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刘志南只好陪着她漫无目的地在新华路散步。远远地听见正流行的《水手》被有些人唱得很别扭、难听，云枝仿佛找到了一点生活在城市里的自信，用她仅有的一点历史知识谈起了嘉峪关。没想到刘志南非常健谈，对嘉峪关的历史以及大街小巷熟悉得如自家的花园，他说嘉峪关市其实就是新华路这么一条街的大小，从北到南就百货大楼、嘉峪关宾馆、邮电局、圈楼、人民医院、市政府、工人文化宫，这么几座建筑。从刘志南如数家珍介绍语气中，云枝听出刘志南对嘉峪关显然是不太满意的，原因是他去过大城市见过大世面。
大街上霓红闪烁，但树萌下的人行道上时不时的有几处暗影，云枝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一边听刘志南讲，真是一心二用，却没有一丝累的感觉。渐渐的话题放开了，云枝把她落榜以后的全部心情，和现在不想在餐厅里干下去的想法，都告诉了他，并求他帮自己找一份工作。刘志南一口就答应了她，同时激动地说，“你做我媳妇，好不好？”云枝吓了一跳，她敏感地觉得，刘志南仿佛拿她的终身作为帮她找工作的筹码，心里稍有不悦，但还是默许了。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酒钢四中校门口，再往前走就是戈壁滩了，黑漆漆的没有了灯光，云枝心里怪怪的害怕，急忙要往回走。这时，她忽然看见一个背包的女人站在树沟里东张西望，担心她和自己一样是从农村出来无家可归的人，仔细一看衣着又觉得不像农村人，正纳闷，忽然看到一个男人径直向树沟里的女人走过去，像农村集市上买牲口需要看牙口一样，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女人，摸一把女人的屁股，又附在女人的耳朵上嘀咕了几句，然后做了个跟他走的手势，女人就乖乖跟着走了。云枝死死盯着他们，以为女人被骗了，吓得要叫出声来，刘志南悄声阻止，“不要看了，人家发现了骂呢，那都是找野鸡打炮的！”
云枝从读过的小说里大概理解“野鸡”、“打炮”指的什么。红了脸，带着一点反抗的意思。这时，刘志南把胳膊搭在了她肩膀上，身子几乎俯在她身子上。云枝先是一惊，又不好意思驳了他的面子，半推半就着继续往前走，却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她似乎听到了刘志南的心跳声，惊慌失措地拨开他的手，想和他保持距离。但，此时雄性的勃起让他似乎失去了理智，他得寸进尺地一把将云枝搂进了怀里，一只手迅速伸进了她的领口，正好抓住了她的要命处。一个激灵，云枝大骇，决然地一把推开了他，疯了一样自顾向餐厅的方向跑去。
刘志南清醒过来时，云枝已经越过人声鼎沸的夜市，没了人影。刘志南没有去追，他懊丧地抱着头坐在了马路边，被针扎破了的气球。他没有认识到自己行为的不检点和鲁莽，却认为云枝是看不起他，就因为他是一个没有正式工作，也没有事业的乡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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