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已是凌晨3点。
沈心茹早已睡了。
三爷蹑手蹑脚，不敢弄出动静，生怕惊醒了沈心茹。
“回来了？”沈心茹说了一句。
陈三爷吓了一跳：“嗯，回来了，我把你吵醒了？”
沈心茹坐起来，瞅了瞅陈三爷的白发，满眼心疼：“累不累？”
陈三爷一笑：“不累。”
“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用，茹茹，不用。”陈三爷有点受宠若惊。
“你坐下。”沈心茹一按陈三爷的肩膀让他坐在床头，转身走到茶几，倒了一杯温水，递给陈三爷，“喝点水，解解酒。”
“嗯。”
沈心茹上床，在陈三爷背后盘膝而坐，给陈三爷按摩双肩。
三爷笑道：“我没事，不累。”
“你很累，我知道。”
“茹茹，过几天，我们去趟褚市长家里，走动走动。”
沈心茹点点头：“可以。”
“我会进行一次谈判。”
“跟谁？”
“跟北平的驮爷，北平离天津太近了，我不能总是让我的爱人躲着过日子。我这次以政府调查员的身份，通过平津黑白两道，选出一个德高望重的中间人，由他坐镇，我和驮爷谈判。”
“能成功吗？”
“暂时吃不掉对方，就得先和谈。我想稳住他，他也想稳住我。茹茹，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都没能过上安生的日子，我希望通过这次和谈，你能够自由自在地走在津门大街上，做你想做的事情。”
沈心茹一笑：“以前恨不得我足不出户，现在要把我推出去？”
“爱一个人，就得让她快乐。我妻子最喜欢的是教书育人、传道授业，我必须满足我妻子这个愿望。”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这么长时间没去上课，学生们理解。”
“茹茹，你知道吗，你的毛笔字太好了，你的佛学功底也很扎实，你教书的方式也很科学，学生们容易接受，你的才华不能这么被淹没，我希望我的爱人，能够在她最喜欢的职业上，绽放她的光芒。我知道你站在三尺讲台，才是你最开心的时刻，我必须得满足你。”
沈心茹淡淡一笑：“行了，我从来没有怪你，我们在一起以来，我很开心、很快乐，虽然有时担惊受怕，但这份真实，恰恰是人生。最不开心的，其实是你，你每天都很累，从来没有坐下来歇一歇。”
三爷转过头来，深情地望着沈心茹：“茹茹，你是官宦之家出生、富贵之家长大，为什么你会这么善良？为什么你从来没看不起我们这些底层人？你的一切都不是装的，我能看出来，你对山杏、对吴妈、对茂森夫妇，包括对玫瑰，都是真情实意，你一点架子都没有，我有时甚至怀疑，你是不是蕉家长大的女儿。”
沈心茹怅然一笑：“想听实话吗？”
“当然。”
沈心茹深吸一口气，道：“你我年龄相仿，我们出生时，还是大清朝，那时候，我爹正是总理衙门当红的人物，周围人都管我叫‘茹格格’，这是僭越之词，但我父母心里高兴。从我记事起，我就丰衣足食，从来没有考虑过钱，我认为每一样东西都是应得的，只要我喜欢，今天想要，明天就能得到，我认为每个人都是这样，直到有一天，我把不爱吃的糖葫芦扔在地上，邻居的一个小朋友跑过来，她和我同岁，她捡起来，吃得那么甜美，我觉得她特别傻，这种东西怎么会吃得这么甜美，我每次买糖葫芦，只是觉得它好玩、好看，我吃几口就扔了，她却说，她只有过年时，她爹娘才会给她买上一串，她每隔一年才吃一次。我不信，我说她撒谎，她哭了。”
陈三爷静静地听着。
“有一段时间，我上私塾，我有很多毛笔和砚台，我可以随便用，在宣纸上乱写乱画，不喜欢了，我就扔，我发现我扔掉的毛笔、砚台和宣纸，都被其他同学偷偷捡起来，拿回家了。我很诧异，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捡我不要的东西。八岁那年，我稀里糊涂，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被父亲送上船，和母亲去了欧洲，再回来时，我已经十三岁了，我明白了很多事理，原来当初我认为一切稀松平常的事情，在普通百姓眼里都是遥不可及的。”
陈三爷点点头。
“回国后，大清朝已经不在了，但我父亲更加威风，周围邻居见了我，还是叫我‘茹格格’，我家里每天来往的人都是达官显贵，他们都很客气，我更加丰衣足食，父亲给我买的衣服，可以堆成山，我每天换一件衣服，那时已经有女子学校了，我想去上学，父亲不让，我非要去，他拧不过我，我就去了。我发现班里的同学穿的都不如我好，很多女生穿的还是麻服，麻服你知道吗？”
陈三爷点点头：“我小时候就穿这个。”
“我觉得同学们都以一种羡慕的眼光看着我，我的同桌是个女生，她每天都盯着我的小皮鞋看，我能从她眼睛里看出渴望，后来我把自己的皮鞋送给她，她穿上之后，高兴地落泪，我又把自己平时不爱穿的衣服送给她，她高兴得像个小燕子。中午打饭，我总是捡我爱吃的打，想吃什么吃什么，她却只吃馒头和咸菜，我就把自己的饭菜送给她，她吃着吃着，就哭了。若水，你知道最让我记忆犹新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什么？”
“有一次，我和这位同学去她家玩，玩着玩着，就天黑了，她父母留我在家吃饭。我当时也没多想，就答应了。饭菜上桌，我看到只有咸菜和一盘豆腐，我也没在意，好在有米饭，我端起碗来就吃，像平时一样嚼了嚼就下咽，结果咽不下去，扎嗓子，我这才看清，不是米饭，而是那种粗糙的高粱，我家里用它喂牲口，后来，我这位同学告诉我，那盘豆腐还是她妈妈下午专门去街上为我买的。”说到这儿，沈心茹眼泪晃动。
“若水，你知道吗，那一天，我是哭着回家的。原来这个世界，不是都像我一样，我只是出身豪门，我只是幸运，而万千百姓，都过得生不如死。”
陈三爷默默点点头。
沈心茹擦了擦眼泪：“按理说，我出生在官宦之家，我应该窃喜，我应该享受，但我在海外待的那几年，让我认识到，人人平等，大家都有饭吃，大家都有衣穿，眼神里没有惊恐和怯懦，没有长久贫困和压抑带来的自卑，经济发展、等级废除、人人都富裕，这个社会照样可以运转，而且运转得很好。我爹说我生在福中不知福，街上的人会骂我圣母婊，我当然知道这是福，我也不是什么圣母，骨子里的奴性才会催使一个人往上爬，想把别人踩在脚下，爬不上去，就会骂别人圣母，因为他心里没有平等和博爱，爬上去的，就成了我爹，其实他们是一类人，长久的压抑把他们压得变态了，只崇尚权力、金钱、丛林法则，没有爱和仁慈。”
陈三爷热泪滚淌，把沈心茹紧紧搂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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