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海中滋滋作响的电流转瞬即逝。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谵妄中的记忆画面仿佛一眼万年，只在眨眼间，凝思成墨的神通便让李玄素如同走完了一生，当他再次仰头望去，空中已没有了七色鹿与白鹅的踪影，只剩下一滴泪，翩然落于他的指尖。
李玄素呆呆凝望着这一滴泪。
心中泛起的涟漪，掀起了阵阵波澜。
从谵妄中清醒过来，李玄素全都想起来了。
当年的夏庆逃离皇宫之后，一路流浪至望舒城，拜入师门，师父为他取名玄素，并且跟随师父改姓李，此后的他只顾着追求极致的强大，只想着报仇，却忽略了这世上除去师父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关心着他的人。
而今李玄素从混沌中恢复清醒之后，却恍然惊觉，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家人已经……不存在了。
只要回想一下关于李玄鹤的往事，本已死去的记忆就会开始攻击李玄素，回忆中闪过的一幅幅画面就好似一把把快刀，不间断的向李玄素刺了过来，他头痛欲裂，心中的疼痛更是犹如千刀万剐。
“……啊！！！”李玄素双手扒着头皮跪了下来。
他的头越来越疼。
可他偏偏无论如何都没法把李玄鹤从自己的脑子里赶出去。
越是不愿面对过去的时光，曾经的回忆也就越是清晰，李玄素疯疯癫癫撕扯着头皮，从脑袋上拽下来了一缕又一缕头发，指甲甚至都把脸上的皮肉剜了下来，整个脑袋变得血淋淋一片。
只可惜，不管李玄素怎样撕扯自己的皮肉，这种身体上的疼痛也没法让他遗忘李玄鹤，更无法为他缓解心中愈演愈烈的伤痛，直到李玄素把自己撕扯了个面目全非，他呆滞的目光缓缓看向了自己这双手。
此时的李玄素几乎不敢相信，就在不久之前，他居然亲手把这个几乎为他奉献了一切的人打回了原形。
“我……都干了什么？”
八千年的血肉飞升仿佛只是一个笑话，斩断六根之后换来了极致的强大，却也因强大的力量而一叶障目，从而忽略了自己一直以来最珍视的东西，李玄素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双手，他不愿相信这就是他追逐力量的结局。
简直啼笑皆非。
李玄素唯有仰天狂笑。
“哈……哈哈哈哈！！”李玄素崩溃的笑声中积满了悲伤与悔恨，他总算明白了七色鹿离开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此次兄弟二人再见于大夏王朝，于故土家乡了断八千年的恩怨，在这场宿命之中，李玄鹤选择了欣然赴死，只愿一身修为成就自己的师弟，临到最后也想着要把李玄素从混沌的深渊中拽出来，而他也终于成功实现了数千年以来的夙愿。
李玄素成功恢复了人性。
他终于从噬星者的混沌状态回归了人形。
如今，属于李玄鹤命中注定的死劫已经结束了，而李玄素的生劫才刚刚开始，接下来的余生他始终都要背负着太上六神通，代替李玄鹤继续活下去。
尤其是在经历了李玄鹤的视角，重新看过了一遍从未见过的风景之后，李玄素终于体会到了李玄鹤当年所背负的不可承受之重，经历了眼睁睁看着爱人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的绝望之后，还要打起精神回去继续履行作为一个兄长的责任。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又是怎样背负这一切创造了万象山界？
不知跪在地上狂笑了多久，李玄素满脸的血迹，他仰起头来木然的注视着星空，就这样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凝滞了好久好久，当他终于回过神来时，这才发现，夏庆正以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你怎么看上去比我还要疯？”夏庆口就嘲讽了李玄素一句。
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她知道自己是个疯批，有着明确的自我认知，不过她并不懂得怎么去关心别人，心里对李玄素的一丝担心到了嘴边也变成了挑衅的话语。
李玄素看了她一眼。
从夏庆表现出的反应来看，这个家伙恐怕还不知道李玄鹤为她所做的一切。
毕竟是李玄素继承了太上六神通，是李玄素继承了李玄鹤的知识，所以目前只有李玄素能从这些知识之中再现李玄鹤的人生，如今知晓这一切以后再去看夏庆……
他渐渐理解了李玄鹤的用心良苦。
摆脱羽刃之后，夏庆重新塑造出了肉身，躯体依然呈现出女性化特征，赤身果体的夏庆一个弹射便从地上站了起来，抬手间挥血成霓，宛如一袭血色的晚霞轻轻披在了肩头上。
如果夏庆能把嘴闭上，那么她就像一个坠入凡间的仙娥，不小心沾染了红尘中的血与火，浑身上下有一种破败且又癫狂的美……前提是夏庆别张嘴。
李玄素望着夏庆的目光略微失神。
“没见过女人？再看给你眼睛挖出来！”夏庆狠狠刮了李玄素一眼。
不曾想李玄素却是放声大笑，正当夏庆的面色愈发阴沉时，只见李玄素的笑声忽然收敛：“锦缎裙衣霓裳袖舞，你现在这身衣着的风格来自于夏朝皇宫的宫娥，别忘了，当年我也穿过，这一身行头可是陪伴了我十三个春秋。”
“……”夏庆目光一闪。
她忽然想起来，面前这个男子是她的另一半人生，二者有着相同的经历与过往，她自然是什么都不可能瞒得住对方的，既然如此，夏庆深深看了李玄素一眼，索性不再与李玄素多费口舌，起身便腾空飞向了西方。
李玄素知道她去了哪。
但却并没有阻止。
夏庆有些俗世中的执念暂未放下，而他也有无法释怀的遗憾需要亲自前往一趟万象山。
二人互不干涉，互不牵扯，人生一分为二之后，前程也是各奔东西，李玄素轻轻抬起衣袖，体会着袖里乾坤中蕴含的重量，他再一次感受到了李玄鹤对他的沉重偏爱。
数千年以来，李玄鹤积累的天材地宝与天工技术制品，如今全都继承给了李玄素。
李玄素随手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了一块阵石。
上面刻录着万象山界的星图坐标。
随着李玄素开启星图之际，一道从天外而来的接引光轨笼罩了他，他直接在这光芒中化作一道极光射向了天外。
这是李玄素第一次搭乘万象山的穿梭星轨，身处于光轨之中，看着周身不断倒退的光线，李玄素难以言表心中的震撼，这种能够曲折时空间的技术，居然能把数百年行程的路途压缩到短短一瞬，仅需一盏茶的工夫，便已跨越数千上万光年的星域。
当年李玄素还是噬星者的时候，虽然他也能仗着修为横渡星空，但他绝没有这样的本事能把穿梭能力普及成泛用性航行技术，真正让李玄素感到震撼的是，有了这种技术，即使是一个没有任何修为的普通人都能穿越茫茫宇宙。
李玄素还未回过神来。
万象山却已经到了。
随着眼前不断倒退的时间乱流恢复了正常流速，周身顿时变得豁然开朗，李玄素出现在了一个灵气充盈的须弥世界，此界之浩瀚好比横亘于时间长河中的永恒之地，入眼所见，一座直入天际的巨峰耸立于天地之间。
即使从未来过万象山界，李玄素也知道，这座巨峰便是万象山的主峰。
这是李玄素第一次踏足万象山的世界，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壮观的超巨大须弥空间，他就像一个随波逐流的浮萍，乘着风缓缓向主峰飘落而去。
然而当他快要飘落到地面上时。
他却慌张的悬停在了空中。
李玄素扫视了一圈远处人头松动的宗门弟子，一时间竟是不敢踏足师兄的地盘，他不禁在心中扪心自问，自己真的有资格进入万象山界吗？自己真的有资格站在李玄鹤创造的这个须弥世界中吗？
毕竟他可是亲手把李玄鹤打回了原形。
他是眼前这些宗门弟子的不共戴天之敌。
然而当他脑海中再一次闪过李玄鹤的身影，那锋利如刀的回忆也是再一次开始攻击他，他不能逃，他必须去亲眼确认李玄鹤的状况，他必须亲自去面对师父，如果这时候逃走了，接下来他将会感受到生劫中生不如死的折磨。
李玄鹤都能欣然奔赴死劫。
就算万象山的门徒要把自己千刀万剐，李玄素也要亲自去面对，他在痛苦与悔恨的折磨中先是恢复了一会儿，直到心中重新建设好防御，这才放开神识，以神识呈现定向扫描寻找李玄鹤与李良的身影。
按理来说万象山内存在着诸多防御型阵法，从护山大阵再到各种反侦察阵式数不胜数，正常情况下一个外人是不可能在万象山肆无忌惮使用神识的，只不过因为李玄素继承了李玄鹤的元神修为，如今李玄素的神识频率直接被护山大阵识别成了李玄鹤本人，因此护山大阵并未排斥李玄素，甚至没有触发其他反侦察阵式的警报。
李玄素畅通无阻的扫描了大半个主峰。
他果然在主峰一座别苑中找到了一个万众簇拥的目标。
那是个看上去仅仅十岁出头的少年，不知怎么的，当李玄素从神识扫描中看到少年的第一眼，他发现少年突然动了动，似乎是想要回头，但却忍住了回头的动作，转而抱着怀里的大鹅，跟身边几位仙人继续交流了起来。
李玄素立刻意识到少年察觉到了自己的窥探。
不会有错的。
神通七感之中的第六感，心感，不论是神识成像扫描的窥探，还是占卜预言的探视，没有任何视线能逃得过师父的感知，这就是师父无解型的神技，永远无法偷袭他的感知神技。
至于少年怀里抱着的大鹅。
想必就是被打回了原形的李玄鹤。
李玄鹤是万象山界的开宗立派之祖，更是推动万象山文明的第一代技术先驱，以李玄鹤的身份地位，万象山的门徒不会容忍任何人染指祖师，尤其是祖师深受重创打回原形之后，既然少年身边的仙人们允许他抱着李玄鹤，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他们已经知道了少年正是李玄鹤的授业恩师。
少年身边那个一脸阴沉的男子，应该就是李玄鹤抱回来的三枚鹅蛋之一的夜斗光了。
没想到夜斗光居然已经长到这么大了。
还有陪伴在夜斗光身边的一众玄色衣着男女，相似的气质，冷峻的容貌，他们就好似夜色下骄傲而璀璨的明珠，恍惚间，李玄素仿佛又看到了昔年还未被毁灭的夜家再次呈现在了眼前。
李玄鹤做到了。
他真的履行了与夜侍雨的承诺，令夜氏的血脉再一次重现辉煌。
血脉只是生命的延续，意志才是永远的传承，李玄素从神识扫描中看到这些茁壮成长的夜家子弟，不知是受到记忆的影响还是别的原因，忽然间泪水沾湿了眼角，而就在他陷入难以自拔的悲伤之际……
一道身影闯入了他的视野。
“这位师兄，你也是刚从山外回来的么？”
一个双眼通红的少女轻轻唤了李玄素一声，少女正是刚从地月星域回来的羚珑，其他师兄弟都急急忙忙登上峰顶去了，羚珑在半路上见到李玄素独自悬停于路边，之所以主动过来搭话，不为别的，只因她见李玄素流露出了一种她从没见过的悲伤。
究竟是怎样的悲伤才能让一个人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停留在原地。
好似只剩下了一个躯壳，如同行尸走肉一样把自己挂在路边。
如此悲伤让羚珑不禁在共情之余，动起了恻隐之心，于是这才驻足下来主动上前搭话，她见李玄素空洞的目光缓缓看向了自己，于是忍着心中的难过，强颜欢笑道：“师兄你应该也是听说祖师出事了吧？其实我觉得祖师那么厉害，传言未必就是真的，祖师他……他……”
原本羚珑是想安慰李玄素的，结果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不久前惊爆出祖师奔赴死劫的噩耗，她安慰到了嘴边的话怎么都说不下去了，喉咙一滚就呜咽了起来。
此前大家从来都不知道祖师大限将至，一直觉得祖师是万象山不朽的神话，从没想过祖师有一天竟会离开。
突如其来的噩耗，对羚珑这一类弟子来说就跟天塌了一样，她连自己都安慰不了，哪里安慰得了别人，安慰了两句反倒是自己先忍不住哭了起来，而少女的哭声似乎是终于唤醒了李玄素，李玄素转过头去不再看她，降落到地上，独自向峰顶一步步走去。
最后这一段路他不知该怎么面对师父与师兄。
他茫然的走着。
身边不断有宗门后备弟子从李玄素两旁快速穿过，急匆匆奔赴山顶，李玄素始终低着头默默前行，或是无颜面对这些后辈，或是无颜面对两位至亲，直到他被密集窜动的人群挡住了前路，他才发现，他已来到了别苑外的山头上。
万象山内不乏精通于算术与命理的修士，李玄鹤身体健康的时候还能遮蔽天机，隐瞒下来自己的命数，当他失去了所有修为之后，哪里还瞒得过山里的后辈。
大夏王朝一战过后，整个山门都知道李玄鹤出事了。
外出探索的弟子，域外征战的弟子，殖民驻扎的弟子，当他们得知祖师的情况之后第一时间扔下手中事务，从前线返回了山门，但凡是能跑回来的都回来了。
此时的万象山已是人满为患，主峰的地表已经没有了能下脚的地方，就连天空中也悬停着密密麻麻的人。
身处于万千人潮之中，李玄素只是其中的一粒微尘。
他被涌动的人潮推着往里面挤，身不由己的继续向前，而他始终用神识默默的看着少年，以及少年怀里抱着的白鹅，其他弟子的神识或许无法突破别苑，无法探清李玄鹤的情况，不过李玄素的元神却能清楚探听到里面的景象与声音。
别苑内。
李良抱着白鹅坐在主屋门口的台阶上。
“祖师大概多久能醒过来？”
“就这么让前辈一直抱着真的可以吗……”
别苑中的仙长们各怀心思，有的在担心李玄鹤的伤势，有的在思考能否为李玄鹤做点什么，他们聆听着李良与夜斗光的交谈，既想要帮忙但又不敢打扰二人，只能焦躁的等候在这里。
李良不修元神，没法使用神识进行对话，所以他是直接跟夜斗光进行语言交流。
“李玄鹤的情况不太好说。”李良低头看了一眼昏迷的白鹅：“现在李玄鹤修为尽失，只剩下了一具强韧的肉身，他失去的不光是元神修为，还有神通与知识。”
“……”夜斗光阴沉的面容上晦暗不明。
“这意味着李玄鹤失去了修行的智慧。”
李良轻叹了一声：“失去修为起码还能再重新修炼回来，失去了智慧，连怎么修炼都不知道了，虽说李玄鹤渡过了死劫，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不过等他醒来以后，很可能会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彻底变成一只普通的大鹅。”
什么？！
失去了修行的智慧？不记得自己是谁？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句话直接在人群中掀起惊天浪潮，不等众仙质问，夜斗光冷冽的神识从全场一扫而过，在宗主的威慑下，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生劫，伤劫，心劫，情劫，杀劫，死劫，李玄鹤已经渡过了死劫，命格应该能再延续一段时间，但在六劫之后还有十方灭，接下来等待李玄鹤的恐就是无量劫了。
“这家伙恐怕是渡不过去了。”李良喃喃了一声。
怀里抱着的羽毛给了李良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触感。
就好像，他曾经也像这样抱过李玄鹤一样，在一种难以言明的既视感之中，李良终究是不愿看到李玄鹤沦落至此，他在万众簇拥之中开始吸纳天地间的七种灵气，纳入体内，周身气场迅速产生了变化。
金木水火土阴阳。
七色神光出现在了李良的身上。
他额头的颅骨开始快速激增，从前额两侧缓缓生长出来两枚骨朵似的犄角，并且越长越大，而他整个人都仿佛披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光影。
一袭雪白的裘皮具现在了他的身上。
一对高耸的鹿角从他额头生长而出。
七色霞光披身，全属性免疫，全属性亲和，李良眼中流转着身影内敛的水光，直接转换成了人形状态的七色鹿法相，宛如从太虚中走出的仙谪，恰似不该存在于现实世界的究极生命体，从神话中映照进了现实，只见他怀抱着大鹅，抬手握住了额头上刚刚生长出来的犄角。
咔嚓。
鹿仙人把头上的鹿角拆了下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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