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执的种子,早已在无休止的寒冷、饥饿、死亡威胁和极度匮乏的睡眠中悄然埋下。斯大林格勒工厂区的废墟像一座巨大的压力锅,将我们所有人——无论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还是初涉地狱的新丁——的神经反复蒸煮、挤压,直到它们变成一根根濒临断裂、轻轻一触就会迸发出火星的干弦。迪特马尔·施奈德,我们的新任无线电员,不幸地成了那根最终被拨动、引爆了所有积压情绪的弦。
平心而论,迪特马尔并非不努力。这个来自汉诺威、战前可能是个技工或学生的年轻人,在努力适应这场远超他想象的战争。他仔细维护电台,尽力在嘈杂的电磁环境和紧张的战斗噪音中分辨指令,笨拙但认真地学习着车组内部那些不成文的默契和生存法则。然而,“努力”在斯大林格勒的熔炉里,常常显得苍白无力。经验的缺乏、环境带来的过度紧张,以及那种新兵特有的、想要证明自己却往往适得其反的急切,让他不可避免地会犯错。一些在过去可能被轻易原谅或忽略的小失误,在眼下这种每分每秒都可能决定生死、每个人都处于崩溃边缘的环境中,被无限放大。
冲突爆发在一个阴沉的下午。我们排受命肃清一片连接着几座大型车间和工人宿舍楼的复杂区域。这里废墟层层叠叠,地下管道系统部分暴露、部分坍塌,形成了无数天然的陷阱和隐蔽通道。苏军残存的防御者像老鼠一样在其中神出鬼没,冷枪和突然的短促突击让前进变得异常艰难和缓慢。
“莱茵女儿”正沿着一条被炸塌了半边围墙的厂内道路,小心翼翼地向一个十字路口推进。左侧是一栋三层宿舍楼的废墟,右侧是堆满破碎机床和铁屑的开阔堆场,前方路口则被一辆烧焦的有轨电车残骸半堵着。根据先前步兵侦察(付出了两人伤亡的代价)的模糊信息,路口另一侧可能有机枪阵地。
空气凝滞,只有寒风刮过金属碎片的尖啸和我们自己坦克引擎压抑的低吼。威廉全神贯注地操控着坦克,尽量利用残垣断壁的阴影。埃里希的炮口指向路口电车残骸的右侧,那是威胁最可能出现的方位。约阿希姆手指搭在并列机枪的扳机护圈上。我则透过观察缝,死死盯着左侧宿舍楼的每一个黑洞洞的窗口和缺口,那里太适合埋伏反坦克枪手了。
迪特马尔戴着耳机,身体微微前倾,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复诵着指挥车刚刚传来的指令:“……第二排报告在d4区域遭遇顽强抵抗,请求我排向左侧迂回,提供火力支援……”
“左侧?”我心头一紧。左侧正是那栋令人不安的宿舍楼废墟,迂回意味着我们要离开相对明确的道路,进入更复杂、视野更差的废墟堆。“确认是d4区域?我们的左侧?”
迪特马尔快速回应:“是的,车长,d4区域,我排左侧迂回。”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般的肯定。
这个命令听起来有些冒险,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我略一迟疑,对着车内通话器下令:“威廉,前面路口左转,进入宿舍楼南侧区域,注意观察楼上和废墟间隙。埃里希,优先警戒左侧和上方。”
“明白。”威廉应道,开始调整方向,坦克缓缓向左转向,履带碾过碎砖和冻土,发出咯吱的声响。
就在我们的车头刚刚越过路口电车残骸,大半车身还暴露在相对开阔的路口时,异变突生!
不是来自我们转向的左侧宿舍楼,而是来自正前方路口另一侧,那辆电车残骸后面!一挺隐蔽得极好的马克沁重机枪突然咆哮起来,炽热的弹链如同死神的鞭子,抽打在“莱茵女儿”的车体正面和炮塔下部!叮当作响的撞击声连成一片,火星四溅!几乎同时,右侧堆场方向也响起了反坦克步枪特有的闷响,炮弹击中了我们车体右侧靠后的位置,发出沉闷的撞击!
我们被伏击了!而且火力来自预计的方向完全相反!
“倒车!右满舵!”我嘶声大吼,心脏瞬间缩紧,“机枪压制正面!埃里希,高爆弹,轰击电车后面!”
舱内瞬间陷入极度紧张的混乱。威廉猛拉操纵杆,坦克在路口艰难地倒车、转向。埃里希疯狂转动炮塔,试图瞄准正前方。约阿希姆的并列机枪向电车残骸后猛烈扫射。
而迪特马尔,在最初的惊骇后,对着话筒急喊:“指挥车!指挥车!我排遭遇埋伏,请求支援!位置……位置在……”
就在这紧要关头,指挥车的声音突然急促地插了进来,打断了迪特马尔:“所有单位注意!重复!第二排请求的是向右侧迂回!d4区域右侧!收到请确认!谁在向左转?立刻停止!”
“右”侧?!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不是左侧,是右侧!迪特马尔听错了,或者说,复述错了!而这个错误,让我们一头扎进了敌人预设的火力陷阱!
“迪特马尔!”我几乎是对着通话器咆哮,怒火和恐惧让我声音变形,“你他妈的听的是什么?是右侧!右侧!”
迪特马尔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慌乱地看向电台,又看向我,嘴唇哆嗦着:“我……我确认了……是左侧……频道里杂音……”
“杂音个屁!”威廉的怒吼也从驾驶舱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暴怒和手臂伤口被震裂的痛楚,“老子差点把坦克开进俄国佬的机枪嘴里!你耳朵里塞的是驴毛吗?!”
埃里希在炮手位上也忍不住低吼了一句:“差点害死我们所有人!”
约阿希姆没说话,但看迪特马尔的眼神冰冷得如同外面的冻土。
我们勉强退回了相对安全的位置,依靠友邻坦克的火力支援,才压制了路口的伏击。坦克正面多了几十个新鲜的凹坑和擦痕,右侧装甲上的裂纹似乎扩大了。威廉手臂的绷带再次被鲜血浸透。
危机暂时解除后,车舱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只有发动机不稳定的喘息和电台里偶尔传来的电流声。寒冷似乎更刺骨了。
迪特马尔蜷缩在他的位置上,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他能感受到其他三人目光中的愤怒、后怕和毫不掩饰的责备。一个新兵的失误,在平时或许可以归结为紧张、经验不足。但在这里,在斯大林格勒,一次指令听错,就足以将整个车组送入鬼门关。
“我……我很抱歉……”他的声音细微,带着哽咽,“我真的以为……”
“你以为?”威廉粗暴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在这里,‘你以为’会要了所有人的命!我们没时间教你第二次认左右!”
“威廉。”我出声制止,但语气里也没有多少温度。我知道不能全怪迪特马尔,极度的紧张、疲劳和恶劣的通讯环境都会导致误判。但理智的理解,无法立刻平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后翻涌的暴戾情绪。刚才那几秒钟,我们所有人都与死亡擦肩而过。
“车长,我……”迪特马尔抬起头,年轻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恐惧和深深的挫败感。
“够了。”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争吵和内耗现在只会让我们死得更快。“错误已经发生。迪特马尔,从现在起,接收任何涉及方位移动的指令,必须向我重复至少两遍,用方位标和地图坐标确认。威廉,埃里希,约阿希姆,都听着点电台,互相核对。我们不能再出这种错。”
命令下达了,但裂痕已经产生。信任,这种在密闭坦克车厢内比装甲更重要的东西,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缝隙。迪特马尔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畏缩,每一次操作电台都显得如履薄冰。其他人则对他投以更多的审视和不耐烦的目光。
紧张环境下的摩擦,如同钢铁摩擦产生的火花,短暂,灼热,并留下了难以消除的痕迹。我们被困在这个钢铁棺材里,共同面对外部的无尽死亡,如今内部也开始滋生猜疑与怨怼。这根早已紧绷到极限的弦,因为一次失误的拨动,发出了刺耳的不谐之音。而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类似的震动,是否会直接导致其彻底崩断,让这个本应紧密依存的小集体,从内部开始分崩离析。斯大林格勒不仅吞噬生命,也在吞噬着人与人之间最后一点温情与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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