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病像一道分水岭,划开了我作为“旁观者”与“参与者”的界限。
高烧退去后,我虚弱地在炕上躺了三天,每天喝着母亲小心翼翼喂的米汤和稀释的麦乳精。家里气氛沉静了许多,大人说话都压低了声音,三个哥哥被严厉告诫不许吵闹惊扰妹妹休养。
父亲第二天一早就回去上班了,走之前在我炕边站了很久,用他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什么也没说。但我看见了他眼里的红血丝,以及眼角深刻的疲惫。那夜往返县城几十里,还要求人批药,绝不仅仅是体力上的消耗。
爷爷抽旱烟的次数明显多了,常常坐在堂屋门槛上,对着院子出神。奶奶则变着法儿给我弄吃的,把米汤熬得浓稠,甚至偷偷用攒下的几颗红枣煮了水给我喝。
最明显的是母亲。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夜里只要我稍微一动就会惊醒。她看我的眼神里,除了原有的温柔,更添了一层劫后余生的珍重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观察。
那天下午,阳光正好。母亲抱着我在院子里晒太阳。初秋的风已经带了凉意,但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很舒服。我精神好了些,睁着眼睛看院子里跑来跑去的鸡,看晾衣绳上飘动的衣物,看墙角那棵叶子开始泛黄的枣树。
“念念,”母亲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专门说给我听,“那天晚上,你抓妈妈手指的时候,妈妈觉得……你好像什么都懂。”
我心里猛地一跳。
她低下头,与我目光相对。那双因为疲惫而微凹的眼睛里,没有怀疑,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直觉的了然。
“你生下来就不太一样。”她继续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别的孩子饿了就哭,困了就睡,可你……好像总在想事情。不哭不闹,眼睛亮得不像个奶娃娃。你不肯吃奶,开始我以为是你身体弱,后来发现,你根本就是……不愿意。”
我屏住了呼吸——尽管婴儿的呼吸本就细微。
她知道了?她猜到了?
“那天晚上,你烧得那么厉害,呼吸都快没了,”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她忍住了,“可你抓着我的手,那么用力……我就知道,你在使劲,你想活下来。”
她把我抱紧了些,脸颊贴着我的额头:“不管你是什么,不管你从哪里来,你都是妈妈的女儿,是妈妈拼了命生下来的念念。”
那一刻,所有伪装的屏障仿佛都被这句话击碎了。一个多月来,我小心翼翼维持的“安静乖巧婴儿”表象,在这个母亲的直觉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我想说点什么,想告诉她:是的,我明白,我什么都记得,我不是故意要当个怪胎……
可我能发出的,依旧只是“咿呀”的细弱声音。
但这一次,我没有再刻意掩饰眼神里的情绪。我看着她,努力让目光传达出我想要表达的东西:依赖,信任,还有无法言说的愧疚和感激。
母亲似乎接收到了。她愣了一下,随即眼圈迅速红了,但嘴角却弯了起来,那是一个混合着泪水的、无比温柔的笑容。
“没关系,”她吻了吻我的额头,“我们念念只是比别的孩子……更懂事,更聪慧。这是福气,是老天爷给咱们家的福气。”
她没有追问,没有恐惧。她用最朴素的方式,接纳了这份“异常”,并将之定义为“福气”和“早慧”。这是这个时代,一个农村母亲能给出的、最宽厚也最智慧的解释。
从那以后,我和母亲之间仿佛有了一种无言的默契。她不再执着于哺乳,而是更精心地准备我能接受的流食。她和我说话时,不再完全是哄婴儿的语气,有时会像对一个大孩子那样,告诉我今天做了什么,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你爸爸托人捎信回来了,说这个月底能带点白面回来。”
“后山那片红薯快能挖了,今年收成看着还行。”
“你孙奶奶家……唉,还是老往公社跑。”
我静静听着,用眼神或细微的动作给予回应。这种沟通方式极其有限,但对我们两人而言,已经足够。
又过了几天,我已经能稍微被竖着抱一会儿。奶奶抱着我在院子里走动,指给我看:“这是咱家的水缸,这是鸡窝,可别去掏鸡蛋,小心鸡啄你……虽然你现在也够不着。”她自己说着笑了起来。
三个哥哥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变化。他们依然觉得妹妹很小、很脆弱,但经过那夜的惊吓,他们靠近我时,动作会不自觉地放轻。尤其是建党,他总想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给我——一颗光滑的小石子,一片形状奇怪的树叶,或者他自己舍不得吃的一块拇指大小的灶糖。
“给妹妹。”他把沾着灰的灶糖往我嘴边递,被母亲赶紧拦下。
“妹妹还不能吃这个,你自己吃。”
建党有点失望,但很快又高兴起来:“那等妹妹长大了,我把我的糖都给她!”
建军和建国在一旁笑话他,但眼神里也带着对这个小妹妹的呵护。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平静的轨道。只是孙家那件事的阴影,并未完全散去。
有天晚上,我已经“睡着”了(闭着眼睛假寐),听见爷爷和父亲在堂屋低声说话。父亲是临时有事回来一趟,第二天一早又要赶回县里。
“……公社王书记找我谈话了。”爷爷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透过门帘缝隙,还是能听清。
“是因为孙家?”父亲问。
“嗯。孙婆子那个在武装部的侄子,估计活动了。王书记倒没明说,就是提了句‘团结群众,注意工作方法’,说孙家认错态度还是好的,赔了东西,也在大会上做了检讨。”
“爹,您的意思?”
“我能有啥意思?”爷爷抽了口旱烟,“该咋办还咋办。不过……最近风声有点紧,上面抓得严,咱们大队秋收总结和冬学准备,不能出岔子。这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孙家那边,不会再找秀兰和念念的麻烦吧?”
“谅他们不敢。”爷爷的声音沉下来,“再敢动歪心思,我这张老脸也不要了,非得把他们家那点事全抖搂出来不可。不过……”他顿了顿,“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常不在家,让秀兰和孩子尽量少单独出门,尤其是去井边、河边。”
“我知道。”
我躺在里屋的炕上,心里发沉。看来孙家的事没那么容易过去。那个王桂花的娘家哥哥,看来是个有点能力的。爷爷这个大队长,在村里可以一言九鼎,但在公社层面,也要受制于人。
这就是六十年代中国基层农村的权力生态,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又过了些日子,我的身体基本康复了,只是比生病前更瘦了些。母亲和奶奶想尽办法给我补充营养,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里条件就那样。
这天,母亲抱着我去二婶家串门。二婶的小儿子书林正在院子里玩泥巴,弄得一身脏。看见我们,他咿咿呀呀地跑过来,伸手就要摸我的脸。
“书林,手脏!”二婶赶紧把他拉开,笑着对母亲说,“这小子,就喜欢妹妹。嫂子,念念看着精神多了。”
“是啊,总算熬过来了。”母亲心有余悸。
两个女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说话,我躺在母亲腿上,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秋高气爽,天格外高远。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女人尖利的哭喊声:“不好了!不好了!井边……井边死人了!”
母亲和二婶同时站了起来。
“谁?谁死了?”二婶扬声问。
跑过来的是村西头的赵寡妇,她脸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是……是孙家媳妇!王桂花!掉井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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