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三年的冬日，寒风似乎也比往年更为刺骨。谯县州牧府内，炭火盆驱散着寒意，却驱不散那随着一份份军报接踵而至的、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
程昱照例将各方情报汇总，向刘备及在座的廖湛、张飞等人进行陈述。他的声音平稳，却像钝刀割肉般，揭示着天下各处正在发生的疮痍。
“袁术那边，有了新动作。”程昱翻动着手中的简报，“他以李傕掌控下的长安朝廷名义，表奏孙策为怀义校尉，命其率领孙坚旧部，渡江南下，去攻打扬州刺史刘繇去了。”
张飞闻言，嗤笑一声：“袁公路自己缩在九江，倒让个半大孩子去打头阵，好算计！”
廖湛眼皮都未抬，只是淡淡点评道：“孙伯符勇烈有其父风，然则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袁术此人，嫉贤妒能，岂会真心助他成就事业？江东之事，且看他自家本事，是龙是虫，不久便知。” 三言两语，便将江淮方向的变故轻轻带过，众人的注意力旋即被程昱接下来的话语牢牢抓住。
“然则，真正堪忧者，乃是司隶！”程昱的语气陡然沉重起来，他拿起另一份封皮上带着加急标记的军报，“此乃颍川都尉黄汉升，连日来发回的紧急军情。”
他展开军报，字句清晰地念出，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司隶大地上的血腥与焦糊气息：
“李傕、郭汜麾下各部，如张济、杨奉、韩暹等，因争权夺利，赏赐不均，已生内讧，彼此攻伐！战败之溃兵，不愿归营，遂成流寇，大批涌入河南尹、弘农郡等地，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视百姓如草芥！”
“更有白波余孽，南匈奴骑兵，见司隶防务空虚，趁火打劫，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
“据逃难士民所言及末将哨探所察，司隶诸郡，尤以帝都洛阳周边为甚，已……已十室九空，饿殍载道，荒野之间，甚至……甚至重现易子而食之惨剧！司隶……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程昱念罢，放下军报，沉重地补充道：“近日，颍川北部边境，自司隶逃难南下的流民，一日多过一日，络绎不绝。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目光呆滞，形如槁木，见者无不心恻。”
“嘭！”张飞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梁柱上，虎目圆睁，须发皆张，怒吼道：“直娘贼！李傕、郭汜！还有那群天杀的胡虏、流寇！他们把司隶当成了什么？猎场吗！大哥！俺老张忍不了了！点兵！点兵吧！就算暂时打不到长安，咱们也要出兵北上，把洛阳周边那些杂碎扫荡一空，救救那些百姓！”
刘备面色沉痛，眼中尽是悲悯之色，但他并未因张飞的怒吼而失去方寸。他看向廖湛，沉声问道：“守仁，你如何看待？”
廖湛缓缓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司隶那片已标注多处烽火的地域，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司隶之乱，看似纷繁复杂，究其根源，在于李傕、郭汜二人，徒有董卓之暴虐，却无董卓能勉强维系局面之威望与能力。彼辈皆豺狼之徒，因利而聚，利尽则争，其内讧火并，绝非偶然，而是必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然而，诸位需知，司隶愈是混乱，李傕、郭汜对麾下各部掌控愈是无力，则他们对陛下的监视与掌控，必然随之松弛。陛下身处此等险恶绝境，身边尽是虎狼之辈……此等混乱，于司隶百姓是弥天大祸，然于我等，于大汉国祚……未尝不暗藏着天赐之机。”
他再次强调了“天赐之机”这四个字，虽未明言，但堂内所有人都明白，这机会指向的，正是那颠沛流离的天子。
刘备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做出了决断：
“翼德，我知你忠义之心，痛惜百姓。然，此刻司隶如同一片巨大的泥沼，各方势力犬牙交错，溃兵、流寇、胡骑、乃至李郭的官军，乱作一团。我军若贸然北上，非但难以有效救民，反而会深陷其中，成为众矢之的，损耗自身实力。”
他转向程昱，命令道：
“传令黄忠，于颍川郡北境，择选险要合适之处，设立临时营寨，酌情接纳、甄别安置部分精壮流民，登记造册，可编入屯田，以工代赈。其余老弱妇孺，则分发必要口粮，引导他们南下，进入我荆豫各郡妥善安置。此事，交由顾元叹与陈长文统筹办理，务必使生民有所养，不再流离。”
“此外，司隶方向的细作，增加一倍！重点探查陛下起居安危，以及李傕、郭汜二人之间，关系是否有变！”
命令一道道发出，理智而克制。
议事结束后，刘备独自立于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谯县城内，秩序井然，炊烟袅袅，偶尔传来士卒操练的号子声，一派乱世中难得的安稳。
而在遥远的北方，司隶大地之上，却是烽火连天，尸横遍野，绝望的流民队伍如同一条条灰色的、濒死的河流，在严寒与兵燹中，向着传闻中尚有生机的南方，艰难蠕动。
廖湛悄无声息地来到刘备身后，与他一同望向北方。
“乱吧，越乱越好。”廖湛的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唯有将这摊充斥着腐肉与污血的死水彻底搅浑，搅得天翻地覆，那被困于池底的真龙，方有一线挣脱枷锁、跃出水面的可能。”
江淮的野心家已经按下了他的棋子，司隶的修罗场正用鲜血书写着最残酷的篇章。而在荆豫之地，一双双冷静乃至冷酷的眼睛，正穿透这弥漫的血色与烽烟，牢牢锁定着那混乱风暴的中心。通往权力巅峰的路径，正于这片血与火的混乱中，被审视，被计算，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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