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廊角时,顾昭宁的指尖还抵在胸口那枚羊脂玉牌上。
残雪从海棠枝桠簌簌落下来,在月白绸子的裙角洇出几点水痕——大夫人给的参选礼服针脚歪歪扭扭,肩线处还纰着道缝,此刻倒像道咧开的嘴,无声地笑她的寒酸。
她仰头望着渐暗的天色,几颗寒星在云里忽明忽暗,像极了生母临终前的眼睛。
那时她才七岁,苏氏攥着她的手往她袖中塞玉牌,血沫子染红了帕子,却还在笑:宁宁要学做春藤,缠紧了墙根,等风来的时候......
三姑娘!
急促的脚步声碾碎了回忆。
顾昭宁转身时,小翠正扶着廊柱喘气,发鬓的珠花歪在耳后,鼻尖冻得通红:二姑娘咳得厉害了!
王大夫说烧得烫手,这会子正......正说胡话呢!
心尖猛地一揪。
顾昭宁的指甲掐进掌心,上个月大夫人给二姑娘的冬衣突然浮现在眼前——说是新裁的棉袍,里子却塞着芦花,轻轻一攥就漏出白絮。
当时她替粗使婆子记账,恰好瞧见采买单子上写着上等云绵二十匹,可分到各房的,连半匹真棉花都寻不着。
她扯起裙角就往偏院跑,鞋跟碾过未扫净的雪渣子,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小翠跟在后面直喘:王大夫天擦黑才被请进来,说二姑娘这是受了寒,可那冬衣......
偏院的门帘掀开时,一股子药味裹着焦糊气扑面而来。
顾昭宁一眼就看见床榻上缩成一团的小身影——二姑娘才满十岁,小脸烧得通红,额角敷着的湿帕子早没了温度,嘴唇皴裂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咳嗽。
三姑娘。王大夫起身时,药碗在案几上磕出脆响。
他鬓角的白发被风掀得乱蓬蓬,眉头皱成个结:二姑娘这病来势凶,原该用温肺的紫菀、款冬花,可府里递来的药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床头那包灰褐色的药渣,像是掺了陈艾梗。
顾昭宁的手指慢慢蜷起。
她走到床前,伸手摸二姑娘的额头,烫得惊人。
小姑娘迷迷糊糊抓住她的袖子,哑着嗓子喊:阿姐,冷......
不冷,阿姐在。她俯身在二姑娘耳边轻声哄,余光瞥见床头搭着的冬衣——前襟还沾着药渍,里子的芦花被咳出来的唾沫洇成一绺绺的。
大夫人总说庶女要守本分,可这,是克扣例银,是拿芦花充棉花,是连药材都要换次等的。
王大夫,劳您再开个方子。她转身时,眼底的温度褪得干干净净,我这就去账房支银子,换最好的药材。
王大夫捋着胡子叹气:三姑娘心善,可这药材......他欲言又止,指节叩了叩案几上的药单,上月我替老夫人瞧嗓子,用的紫菀还是新晒的,这会子......
顾昭宁的指尖划过案几上的药渣。
陈艾梗的气味混着霉味钻进来——她替厨房记账时,见过采买单子上每月拨给内院的药材银,足足有二十两。
可眼前这包药,连五钱好药材都未必有。
小翠,跟我去账房。她扯下身上的斗篷裹住二姑娘,再去寻张妈,就说我要查这个月的采买账。
账房的灯烛昏黄如豆。
顾昭宁翻开厚重的账册,墨迹未干的字迹在眼前跳动:十月十六,采买云绵二十匹,银一百二十两;十月十八,采买药材银二十两......她的手指突然顿住——云绵那页的背面,有块淡淡的墨迹,像是被水浸过又重新描过的。
三姑娘。张妈端着茶进来时,手在发抖,茶盏里的水晃出半盏,这账......大夫人每月都要过目的。
张妈,你替老夫人管了三十年账。顾昭宁抬眼,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上个月老夫人房里的炭,是不是也少了半车?
张妈的脸瞬间煞白。
她看看关紧的门,又看看顾昭宁,咬了咬嘴唇:前儿我去库房盘棉絮,见大夫人的陪房周妈妈搬了两箱东西出去,说是......说是给苏姑娘裁冬衣用的。
顾昭宁的呼吸一滞。
她合上账册,指尖重重压在那行字上:周妈妈的箱子,可曾登记?
没......张妈声音发颤,她说是大夫人的体己,不用走公账。
更深夜色里,顾昭宁站在大夫人院外的月洞门前。
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钻,她却觉得浑身发烫——周妈妈的箱子,此刻该在大夫人的妆阁里。
她摸出袖中从厨房顺来的铜钥匙,那是周妈妈前日喝醉时落在灶房的,她替她收着,原想着或许有用。
妆阁的门一声开了。
顾昭宁屏住呼吸,借着月光扫过满柜的绫罗绸缎——最里层的檀木箱子上,锁头闪着冷光。
她插入铜钥匙,锁芯转动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箱盖掀开的刹那,云绵特有的柔软触感漫上来。
顾昭宁抓起一把,雪白的棉絮从指缝漏下,落在箱底的信笺上。
她捡起信笺,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墨迹上——是周妈妈的笔迹,歪歪扭扭写着:大夫人示下,二姑娘冬衣填芦花,药材换陈艾,余下银钱......
后面的字被水渍晕开了,可前面的内容已经足够。
顾昭宁将信笺塞进怀里,手指触到那半本《治家要略》,纸页边缘被她翻得发毛,却始终簇新。
生母说守拙藏锋,可藏得太久,锋刃要生锈的。
回到自己房里时,烛火已经燃到了灯芯。
顾昭宁坐在书桌前,将信笺展开又叠起,叠起又展开。
老侯爷最恨内宅不清,可大夫人是他明媒正娶的继室,是苏阁老的嫡女。
她若拿这信去告状,大夫人或许会被罚,可苏阁老的面子往哪搁?
老侯爷的耳根子,又怎会轻易信一个庶女的话?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的一声,惊得她心头一跳。
二姑娘的咳嗽声还在耳边响,王大夫说再拖两日,怕是要落下病根。
她摸了摸怀里的信笺,又摸了摸那枚羊脂玉牌——背面的小字是生母刻的,当年苏氏救老侯爷性命时,老侯爷亲手赐的。
更声渐远时,顾昭宁将信笺和玉牌一起收进檀木匣,上了锁。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明日清晨,老侯爷该在书房用早茶。
她要带着这匣东西,去叩那扇朱漆大门。
晨雾漫进窗棂时,顾昭宁站在镜前理了理鬓发。
月白绸子的参选礼服还搭在椅背上,针脚歪歪扭扭的,可她知道,有些东西比衣裳体面更重要。
她拿起檀木匣,指尖在锁头上轻轻一按,转身推开了门。
庭院里的残雪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远处传来小翠的声音:三姑娘,该准备入宫的行装了。
顾昭宁望着东边渐起的朝霞,深吸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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