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破晓总部，天枢阁。
林枫盘膝坐在静室中央的蒲团上，身前三尺外燃着一炷“静心香”。香烟笔直上升，在烛火的映照下，勾勒出一缕淡青色的轨迹，直抵屋顶的横梁。
这是他从北境归来后的第七个夜晚。
白日里，他刚刚处理完三州传来的七十二份急报，与苏月如、石猛、荆以及新提拔的六位堂主商议了整整五个时辰，敲定了下个月对御龙宗三个外围据点的袭扰计划。此刻月上中天，万籁俱寂，这本该是他调息修行的最佳时刻。
可他的眉头，却微微蹙着。
自三日前起，每当子时将至，一种奇异的悸动就会从丹田深处悄然升起。那感觉不是疼痛，不是酸麻，而是一种……空洞的渴求。仿佛体内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正张开无形的口，无声地呼唤着什么。
起初，林枫以为这是连日劳累、心神损耗所致。他运转“开源引”心法，以潮汐石中蕴含的浩瀚水元之力温养经脉，又以不动心莲的清净之意镇守灵台，那悸动果然平复下去。
可今夜，它来得格外凶猛。
子时的更鼓刚刚敲过第一声，林枫浑身猛地一震。
不是从丹田，这一次，那悸动来自他贴身存放“龙怨晶”的位置——左胸内侧的暗袋。那块自栖龙镇起就跟随他、助他打破第一道血脉灵锁、又随他历经四域艰险的暗红色晶体，此刻正发出滚烫的温度。
不，不是温度。
是一种更深层、更本质的“躁动”。
林枫倏然睁眼，左手下意识按向胸口。指尖触及衣襟下的硬物瞬间，一股尖锐的、带着无尽怨恨与暴戾的冰凉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狠狠噬咬了他的心神一下。
“唔……”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喉间挤出。林枫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按在胸口的手指微微颤抖。
不对。
这块龙怨晶，他太熟悉了。它源自一头垂死的老年地行龙，蕴含着那头龙兽临终前对世界、对猎杀者、对自身命运的全部不甘与愤怒。多年来，林枫早已习惯了以自身意志压制、炼化其中的怨力，将其化为冲击灵锁的助力。这块晶石虽然危险，却一直如同一头被驯服的凶兽，安静地蛰伏在他掌控之下。
但此刻，这头“凶兽”在咆哮。
不，不止是咆哮。
林枫能清晰地感觉到，胸口的龙怨晶在“共振”。它不是自己在躁动，它是被什么东西“唤醒”了，或者说，它在“应和”着什么。
应和着什么？
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林枫浑身汗毛倒竖。
几乎同时，被他分别置于静室四角、以自身气息日夜温养的四把“钥匙”，同时发出了微光。
东南角的潮汐石，荡漾起蔚蓝的波纹，如海潮轻涌。
西南角的不动心莲虚影，绽放出清净柔和的白色光晕。
东北角的长生藤种，一半翠绿欲滴，一半灰败如石，生死二气缓缓流转。
西北角的冰封之忆，则散发出冰冷剔透的寒光，仿佛能冻结时光。
四道性质迥异、却同源而生的光芒，不再像往日那样温顺地各居其位、互不干扰。它们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场的牵引，光芒开始摇曳、闪烁，频率逐渐与林枫胸口龙怨晶的“躁动”趋于一致！
“共鸣……是四钥共鸣！”林枫脑海中骤然闪过苏月如曾经的警告，“四钥齐聚，可能会引发不可测的异变，尤其是……与你体内长期积累的龙怨之力产生未知反应！”
当时他并未太过在意。四域之行，他凭借坚定的意志和逐渐圆融的心境，成功驾驭了四把钥匙的力量，甚至借此斩杀了强大的海龙将、净化了妖木、度化了英魂。他自信已经掌控了这股力量。
可此刻，现实给了他沉重一击。
这不是掌控。这是……唤醒。
“呃啊——！”
更强烈的悸动从胸口炸开，瞬间席卷全身。林枫闷哼一声，再也无法保持盘坐的姿势，身体向前一倾，单手撑地，剧烈地喘息起来。视野开始模糊，耳边响起尖锐的耳鸣，眼前静室的景象如同水中的倒影，剧烈地晃动、扭曲。
不，不是静室在扭曲。
是他的“感知”在扭曲。
冰冷、滑腻、带着血腥气的触感，毫无征兆地攀上了他的脚踝。林枫低头，瞳孔骤缩。
地面上，不知何时弥漫开一片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正沿着青石板的地缝汩汩涌出，漫过他的蒲团，浸湿了他的裤脚。那不是水，那质感……像是半凝固的血液，散发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和……龙族特有的腥檀气！
“幻觉？”林枫咬牙，催动不动心莲。清净的白光自识海升起，试图驱散这诡异的景象。
然而，心莲的光芒照在那“血泊”上，非但没有将其净化，反而像是投入热油的火星——
“咕嘟……咕嘟……”
血泊沸腾了！无数细密的气泡翻涌上来，破裂，释放出更浓郁的腥气。紧接着，一只只苍白、覆着细碎鳞片、指甲尖锐如钩的“手”，从血泊中猛地伸出，死死抓住了林枫的脚踝、小腿！
冰冷刺骨！那寒意仿佛能冻结灵魂！
“滚开！”林枫怒喝，开源之力轰然爆发，灵锁境五重的气势毫无保留地释放，试图震开这些鬼爪。
可那鬼爪纹丝不动，反而抓得更紧，尖锐的指甲甚至刺破了他的裤管，陷入了皮肉！真实的、冰寒刺骨的痛楚传来，伴随着一股阴毒的力量，顺着伤口疯狂钻向他的骨髓、侵蚀他的经脉！
这不仅是幻觉！这是某种介于虚实之间的、恶毒的精神侵蚀，正在试图污染他的肉身！
“心莲镇魔！诸相皆空！”林枫目眦欲裂，全力催发不动心莲。炽白的莲光大盛，将他周身三尺照得通透。那些鬼爪在莲光灼烧下，发出“嗤嗤”的声响，冒出黑烟，但它们依然固执地抓着，甚至更多的鬼手从血泊中伸出，攀援而上，抓向他的腰腹、胸膛！
与此同时，静室四角的四把钥匙，光芒骤然大放！
潮汐石掀起惊涛骇浪的虚影，长生藤种疯狂生长出无数带着死气的灰败藤蔓，冰封之忆散发出冻结万物的极寒，不动心莲的光晕也开始剧烈波动，不再稳定。
四股原本平和、甚至互相制衡的力量，此刻在龙怨晶那充满憎恨与疯狂的频率牵引下，开始失控、暴走、互相冲突！
林枫感觉自己像被丢进了一个疯狂搅拌的漩涡中心。左边身体仿佛沉入万丈海底，被无穷水压碾磨；右边身体如同被无数藤蔓穿刺、吸食生机；前胸后背，一半是焚心的炽热怨毒，一半是冻彻灵魂的极寒死寂；而识海之中，更是幻象纷呈，心魔嘶吼！
他看到栖龙镇在龙噬祭的烈焰中哀嚎，看到铁教头在他怀中流尽最后一滴血，看到海珠城民众麻木而绝望的眼神，看到荒石堡在沙暴中摇摇欲坠，看到南山脉妖木吞噬生灵，看到北境英魂永不瞑目的双瞳……无数悲惨、愤怒、不甘的画面碎片，被龙怨晶放大、扭曲，化作最恶毒的毒刺，狠狠扎向他道心最柔软的地方。
“守护？你守护了什么？你谁都救不了！”
“力量？可笑！你这点微末之力，在真正的龙威面前，不过是蝼蚁的挣扎！”
“看看你身边的人，苏月如、石猛、荆……他们都会因你而死！就像铁教头一样！”
“加入我们吧……接受龙的力量，真正的力量！何必苦苦挣扎？”
混乱的嘶吼、恶毒的嘲讽、诱惑的低语，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那是龙怨晶中积累的无数龙族临死前的怨念，是四把钥匙被引动的、蕴含的天地法则负面情绪的显化，更是他内心深处最深沉的恐惧与怀疑，被一并勾出、放大！
“不……不是这样……”林枫牙关紧咬，鲜血从嘴角溢出。他双手死死抵住地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灵台那一点清明，在不屈的意志支撑下，如同狂风暴雨中的孤灯，摇曳欲灭，却始终不肯熄灭。
他不能沉沦！外面有万千同胞在等他带领，有未竟的誓言需要他去实现，有苏月如、石猛这些可以托付生死的伙伴在并肩战斗！
“给我……镇！”
林枫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野兽般的咆哮。他不再试图分别去压制四钥的暴动或驱散龙怨的侵蚀，那样只会疲于奔命。他将全部的心神，所有的意志，凝聚为唯一的一个念头——
“我之道，唯本心而已！”
“潮汐涨落，我心不动！”
“生死轮转，我意不灭！”
“真幻泡影，我志不移！”
“守护之念，亘古长存！”
轰——！
仿佛混沌初开的一声巨响，在他灵魂深处炸开。并非力量的对抗，而是某种更高层次的“确立”。他不再去“对抗”那些负面情绪和侵蚀，而是以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存在”，宣告自身道路的坚定。
奇迹发生了。
那疯狂冲突的四钥之力，那汹涌恶毒的龙怨侵蚀，在接触到这“唯我本心”的绝对意志时，竟像是撞上了无形的堤坝，势头为之一滞。
攀附在他身上的苍白鬼爪，寸寸碎裂，化作黑烟消散。
地上翻涌的血泊，迅速干涸、褪色，仿佛从未出现。
四把钥匙暴走的光芒，渐渐平复下来，虽然依旧明亮，却不再冲突，而是缓缓地、试探性地，向着林枫所在的中心位置流淌、汇聚。
胸口的龙怨晶，那灼热与冰冷交织的悸动，也慢慢减弱，最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只是其内部，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更深沉的晦暗。
静室，重归寂静。
只有那炷静心香，不知何时已经燃尽，留下一截灰白的香灰，悄然断裂，跌落在香炉之中。
林枫保持着单手撑地的姿势，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早已浸透重衣，在地面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迹。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亮得吓人，那是一种劫后余生、明心见性后的锐利与清明。
刚才那一瞬间的凶险，远超他以往经历的任何一场生死搏杀。那是来自灵魂层面、道心层面的侵蚀与考验。若非他四域历练，道心已打磨得坚韧圆融，又在最后关头以绝大意志守住本心，此刻恐怕早已被心魔吞噬，沦为只知杀戮的怪物，或者被四钥暴走的力量撕成碎片。
“四钥共鸣……龙怨异动……”林枫缓缓直起身，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凝重地看向静室四角那四把已然平静、却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的钥匙，又低头看了看胸口衣襟下那块重新变得冰冷的龙怨晶。
“这只是个开始。”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苏月如的担忧是对的。四钥齐聚，与我体内长期积累的龙怨，已经产生了某种我不了解的、危险的联动。今日我能压服，是因为它们刚刚被引动，还不够‘协调’。”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棂。清冷的月光洒入，带着深秋寒意的夜风扑面而来，让他滚烫的头脑稍稍清醒。
夜空深邃，星河璀璨。但那星光之下，隐藏着多少未知的险恶？
“必须尽快弄清这种联动的本质。在下次，或者下下次异动爆发，而我又恰好处于虚弱或激战之时……”林枫没有说下去，但紧握的拳头显示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夜这看似偶然的“龙怨异动”，或许并非偶然。四把钥匙的齐聚，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他从未知晓的大门。门后是宝藏，还是更大的灾厄？
而这一切，与他所要追寻的“龙陨祖地”真相，与那笼罩人族万年的“血脉灵锁”，又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月色下，林枫的身影挺拔如松，眸光却深沉如夜。
他知道，真正的危机，或许才刚刚显露出一角。而他能依靠的，唯有手中之剑，心中之道，与身边那些可以托付后背的同伴。
明日，必须立刻与苏月如、石猛、荆商议此事。这隐患，必须解决在萌芽之中。
他轻轻合上窗，将冰冷的月光与无尽的夜色，关在了窗外。
静室重归黑暗，只有他胸口衣襟下，那枚龙怨晶，在无人看到的黑暗里，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暗红色的幽光，仿佛一头受伤的凶兽，在舔舐伤口，等待着下一次反扑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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