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天色尚未全亮,东宫的书房里已经亮起了灯。
刘封坐在书案前,面前摊开的是《论语》,郑玄亲笔批注的版本。他昨夜睡得晚,今晨又起得早,眼睛还有些干涩。但想到一个时辰后郑玄就要来授课,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强迫自己将精神集中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注解上。
窗外传来脚步声,随后是宦官赵顺小心翼翼的通报:“殿下,郑公到了。”
刘封连忙起身整理衣冠,快步走到门前相迎。
郑玄穿着一身深青色儒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手持一根竹杖,缓步踏入书房。他已年过七旬,但腰背依然挺直,眼神清明锐利。自不再担任皇学讲师、专责教导太子以来,这位大儒的要求越发严格。
“学生拜见老师。”刘封躬身行礼。
郑玄微微颔首,在主位坐下。侍从奉上热茶,郑玄却不急着喝,目光扫过书案上的书卷,缓缓开口:“昨日讲到‘为政以德’,殿下可有所悟?”
刘封小心答道:“学生以为,为政者当以德行表率天下,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此是常解。”郑玄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然则,德从何来?德如何化为政?”
刘封思索片刻:“德源于修身,修身方能齐家治国。至于化为政……学生以为,当以仁德之心行法令之事,使民知礼守法。”
郑玄放下茶盏,目光如炬:“殿下所言,是儒生常谈。然治国非仅靠德,更需实策。譬如‘为政以德’,若放在今日朝廷,该如何施行?”
刘封知道这是考校,深吸一口气,谨慎回答:“父皇推行九品中正,选贤任能,是德政;度田检籍,均平赋税,是德政;兴修水利,鼓励农桑,亦是德政。德政不在虚言,而在实事。”
“好一个‘德政在实事’。”郑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话锋一转,“然则,何人能行此实事?殿下可曾想过?”
“自然是贤能之士……”
“何为贤能?”郑玄打断他,“是寒窗苦读的贫士,还是诗礼传家的世族?”
刘封心中一凛。他知道老师要说什么了。
三个月来,郑玄在讲解经义时,总会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世家的重要性。这位出身高密郑氏的大儒,始终认为治国当依靠士族——他们诗礼传家,明经通史,有治理经验,有家族责任,天然就是统治阶层的基石。
“学生以为,贤能当以德才论,不论出身。”刘封尽量让语气平和。
郑玄摇头:“殿下这是书生意气。寒门子弟,纵有才学,然无家学渊源,不谙世故,不通政务。让他们骤然居高位,如同让不会游泳者入深水,非但无益,反会溺毙。而世家子弟,自幼耳濡目染,父兄皆为官,熟知政事纹理,用之则事半功倍。”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殿下,治国如驾马车。世家是那匹识途老马,虽有时桀骜,但知路径,识险阻。寒门是未经驯化的野马,纵有冲劲,却易脱缰。朝廷要稳,当用老马驾车,野马可慢慢驯化,待其成材再用不迟。”
刘封默默听着,不发一言。他想起了诸葛亮,想起了那些淳朴村民。那一年的教导、种地、算账,天灾之下的惴惴不安与齐心协力。
“殿下在想什么?”郑玄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刘封忙道:“学生在想老师教诲。世家确有长处,但寒门亦有人才。若全倚仗世家,恐形成门阀,阻塞贤路。”
郑玄看了他良久,忽然叹了口气:“殿下这番话,颇有陛下之风。”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庭院中初绽的桃花:“陛下说要‘解民倒悬’,要打破豪强垄断,要给寒门出路。老臣初时不以为然。”
郑玄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着刘封:“可如今十多年过去,陛下做到了。他不仅打破了旧有的秩序,还在建立新的秩序。九品中正制便是例证——既给世家出路,又为寒门开门。这是陛下高明之处。”
刘封心中一动:“那老师为何还要教导学生倚重世家?”
“因为殿下是储君,不是开创之君。”郑玄走回座位,声音低沉,“开创之时需破旧立新,守成之时需稳中求进。陛下已为帝国打下根基,破除了最大障碍。殿下将来继位,要做的是在这根基上建起高楼。而建楼,需要的是稳固的材料,是熟练的工匠。世家,就是这样的材料和工匠。”
他直视刘封:“殿下可以继续给寒门机会,可以继续推行公平之政。但万不可将世家视为敌人,更不可一味打压。须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世家若离心,天下必乱。”
刘封沉默了。他明白老师的意思,也理解其中的道理。可内心深处,总有些东西在翻涌——那是父皇常说的“天下不该如此”,是自己在乡间看到那些辛勤耕作却食不果腹的百姓时,涌起的酸楚。
“学生明白了。”他最终说道,语气平静。
郑玄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这位大儒何等敏锐,自然听出那“明白了”背后的保留。但他没有再追问,只是点点头:“殿下能明白就好。来,我们继续讲《论语》。”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郑玄详细讲解了“君子不器”一章。他的讲解深入浅出,引经据典,刘封听得入神,暂时忘记了心中的纠结。
巳时末,课程结束。
郑玄起身,临走前忽然道:“殿下,老臣虽常言世家之重,却非不知民间疾苦。只是治国如走钢丝,需权衡各方。殿下能有仁心,是万民之福。但仁心需配以智慧,否则便是妇人之仁。”
他顿了顿,声音温和了些:“陛下选择老臣教导殿下,非因老臣出身世家,而是因老臣知道什么是‘度’。殿下聪慧,当能体会。”
刘封恭敬行礼:“谢老师教诲。”
送走郑玄,刘封站在书房门口,长长吐出一口气。每次上完郑玄的课,他都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无形的较量——不是与老师较量,而是与自己内心那些尚未成形的理念较量。
午时,刘封来到长秋宫。
今日没有政事堂议事,他可以在这里与家人安静地用膳。踏入正殿时,刘备正和刘禅下棋,刘永、刘理趴在旁边观看。刘玥在指挥宫女摆膳,见到刘封进来,笑着招手:“封儿来了?快,就等你了。”
午膳照例简单。用罢饭,刘备对刘封道:“今日无事,就在这儿午睡吧。你那儿太冷清。”
刘封心中一暖:“是,父皇。”
长秋宫东厢有一间专为刘封准备的寝房,虽不常睡,但每日都有人打扫。刘封走进房间,正要更衣,刘备却跟了进来。
“封儿,这个给你。”刘备从袖中取出一卷书,书皮是普通的青布,没有题签。
刘封接过,疑惑地翻开,眼睛立刻瞪大了——这竟是一本关于楚汉争霸的小说!文字鲜活,情节跌宕,比他之前偷偷看过的那些还要精彩。
“父、父皇……”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刘备在床边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刘封坐下后,刘备才缓缓道:“郑公教导你,朕都放心。但朕看你近来太过紧绷,读书习政,事事力求完美,这是好事,可也需有松有驰。”
他看着儿子,眼神温和:“朕在你这个年纪时,还在涿郡乡下。虽然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每日和村里孩童爬树打鸟、下河摸鱼,倒也自在快活。那时哪有什么《论语》《尚书》,能识几个字就算不错了。”
刘封听得入神。父皇很少讲自己年少时的事。
“后来遇到卢师,才开始正经读书。”刘备笑了笑,“一开始坐不住,总想着往外跑。卢师也不强求,有时还带我去市集,看百姓生活,听民间疾苦。他说,书要读,但更要懂世情。”
他指了指那卷小说:“这类书,郑公定说是‘小说家言,不足为训’。但朕以为,看看无妨。书中有楚汉相争的权谋,有英雄豪杰的气概,也有百姓流离的苦难。虽是故事,却也能让人思考。”
刘封握紧书卷,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他没想到父皇会主动给他这种“闲书”,更没想到父皇会这样开解他。
“可是老师那里……”他迟疑道。
“郑公那里,朕会去说。”刘备拍拍他的肩,“你是朕的儿子,更是未来的天子。朕不要你变成那些死读书的老学究,朕要你活生生的人——会思考,会判断,知道民间疾苦,也懂得适时放松。”
他顿了顿,神色认真起来:“但有一事你要记住:这些书可以看,可以放松心情,却不可沉迷,更不可当真。真正的治国之道,在经史,在实践,不在这些故事里。放松之后,仍要以正事为主,明白吗?”
“儿臣明白。”刘封郑重道。
刘备站起身:“好了,午睡吧。朕看你眼下的青黑,定是又熬夜读书了。今日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
走到门口,刘备又回头:“对了,那书是朕让简雍从市集上寻来的。他那人虽油滑,找这些倒是在行。你看完若还想看别的,可以悄悄找他,朕准了。”
刘封忍不住笑了:“谢父皇。”
刘备也笑了,这才推门离开。
刘封躺在床上,手中还握着那卷小说。他没有立刻翻开,而是望着帐顶,回味着父皇的话。
郑玄教导他治国需倚重世家,要稳中求进;父皇却给他闲书,要他懂得放松,不忘民间。这两位都是他最敬重的人,教导的方向却如此不同。
但细想之下,又并非全然对立。郑玄强调的“度”,父皇强调的“活”,其实都是在告诉他:治国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在复杂的情势中寻找平衡。
他忽然想起郑玄临走前那句话:“陛下选择老臣教导殿下,非因老臣出身世家,而是因老臣知道什么是‘度’。”
原来如此。
父皇为他选择郑玄为师,不是要他全盘接受世家的理念,而是要他学会把握分寸,懂得权衡。而父皇自己,则用另一种方式,提醒他不要迷失在经义和权谋中,要记住为君的初心。
想通这一点,刘封心中豁然开朗。他翻开那卷小说,楚汉相争的故事跃然纸上。看着那些英雄逐鹿的传奇,他渐渐放松下来,眼皮开始打架。
不知过了多久,他沉沉睡去。
书卷从手中滑落,摊开的那一页,正写到韩信登坛拜将。窗外春光明媚,桃花在风中轻轻摇曳。
而在长秋宫正殿,刘备正与刘玥对坐饮茶。
“陛下给封儿那种书,郑公知道了怕要不悦。”刘玥轻声道。
刘备吹了吹茶汤:“郑公那里,朕自有说法。封儿那孩子,最近太紧绷了。朕看他每日卯时起,子时歇,除了读书习政就是练武,连个说笑的时候都没有。这般下去,人要憋坏的。”
他叹了口气:“朕这个年纪时,虽穷困,却自在。封儿生在宫中,锦衣玉食,却失了那份自在。朕不想他将来成了皇帝,却不知道寻常人的喜怒哀乐。”
刘玥点头:“陛下用心良苦。只是……郑公教导严厉,也是为封儿好。”
“朕知道。”刘备放下茶盏,“郑公是当世大儒,学问人品皆是一流。他教导封儿,朕放心。但朕是父亲,得给儿子留个透气的地方。”
他望向窗外,目光悠远:“这天下,迟早要交到封儿手中。朕希望他接过的不只是玉玺权柄,还有那份‘解民倒悬’的心志。而心志这东西,不是光靠读书就能有的。”
刘玥握住他的手:“封儿会明白的。”
“但愿如此。”刘备反握住妻子的手,笑了笑,“不过看他今日的模样,应该已经开始明白了。”
窗外,春风和煦,吹动满树桃花。长秋宫的庭院里,刘永和刘理在追逐嬉戏,刘禅坐在廊下看书,偶尔抬头看看弟弟们,嘴角带着笑意。
这片春光,这片温情,正是刘备拼尽一生想要守护的。
而那个在东厢沉睡的少年,将在这样的守护中成长,终有一日,接过守护的责任。
路还长。
但至少,今日,他可以好好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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