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立案侦查迷雾深，各方博弈暗潮涌
济南市立医院的特需病房里，空气仿佛被稀释过的消毒水浸泡过，每一口呼吸都带着一股单调而刺鼻的味道，试图掩盖其下更复杂的焦虑与不安。林薇半倚在病床上，手背上的留置针连接着冰冷的输液管，透明的液体一滴滴缓慢地注入她的静脉，勉强压制着身体内部翻江倒海的不适和那更深层次、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焦灼。物理上的暂停键被强制按下，但她的思维却像一部超负荷运转的机器，无法停歇，疯狂地处理着来自四面八方、真假难辨的信息碎片，试图在那一片混沌的迷雾中，拼凑出真相的轮廓。
投毒案的阴影，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商业阴谋范畴，它像一种具有腐蚀性的墨汁，浓稠地弥漫在病房的每一个角落，渗透进她的每一次呼吸，沉重地压在心口。赵明如同一位精准的外科医生，在她最绝望的时刻，为她搭建起了一座通往科学和权威的桥梁，那份来自北京的检测报告是她此刻最大的希望所在。但希望诞生于等待之中，而等待本身，在真相大白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随着未知的恐惧和巨大的心理消耗，成为一种酷刑。
警方那边的初步调查反馈，通过孙厂长断断续续的汇报传来，结果令人愈发心惊和沮丧：现场干净得令人窒息，没有一枚有价值的指纹，没有一个确切的目击者，关键区域的监控录像里，只有一个经过精心伪装、穿着宽大工装、戴着帽子和口罩、难以辨认任何体貌特征的模糊身影，在计算好的时间盲区内幽灵般出现又消失，随后便如同水滴蒸发般再无痕迹。对手的专业、冷静和老辣，远超普通商业间谍，更像是一台精密运作的冷酷机器，令人从心底感到胆寒。
病房的门被轻声而有节奏地敲响，打断了林薇纷乱的思绪。山鹰侧身进来，他身后跟着两位身着笔挺警服、神情肃穆的警官。为首的一位约莫四十出头年纪，肤色偏深，面容沉毅，眉宇间带着长期一线刑侦工作磨砺出的沉稳与干练，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肩章上的标识显示着他的职级不低。他上前一步，利落地出示了警官证，声音沉稳有力：“林薇女士您好，打扰您休息了。我是济南市公安局历城分局刑警大队的大队长，我姓郑。这位是我的同事，王警官。关于贵公司代工厂发生的恶性投毒案件，经过初步勘查和证据研判，市局领导高度重视，现已正式批准立案，进行专案侦查。今天过来，一是需要再向您深入了解一些情况，二是向您通报一下目前的侦查进展和方向。”
林薇挣扎着想坐直身体，郑队长抬手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林总，您身体不适，躺着交流就好，不必拘礼。”
“谢谢郑队长。”林薇依言靠回枕头，声音因连日的咳嗽、虚弱和紧绷的情绪而显得低哑，“辛苦各位警官了。薇澜公司上下一定竭尽全力配合警方调查，有任何需要，我们绝对支持。”她的态度诚恳而坚定。
郑队长拉过椅子坐下，打开随身的笔记本，录音笔也放在一旁，开始了正式而专业的询问，语气平稳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林总，根据我们目前的现场勘查、物证固定和初步走访，基本可以认定，这是一起有预谋、有准备、手段专业的故意投放危险物质案件，性质极其恶劣，社会危害性极大，已经正式立为刑事案件进行侦查。现在，有几个重点方向，想向您进一步核实和了解。”
“您请问，我一定知无不言。”林薇集中起全部精神。
“首先，也是最核心的一点，是作案动机。”郑队长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林薇脸上，带着审视与研判，“从最直接的商业竞争角度出发，根据您目前掌握的情况和判断，您认为，谁最有嫌疑、也最有可能做出如此极端且不计后果的行为？”
这个问题，像一把冰冷而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刺入林薇一直试图用理性层层包裹的思绪深处，将她心底那些盘旋已久、却又不愿轻易诉诸于口的怀疑，赤裸裸地拽到了明面之上，暴露在法律的审视之下。她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输液管内液体滴落的微弱声响，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郑队长，”林薇终于开口，嗓音愈发沙哑，她谨慎地斟酌着每一个用词，努力保持客观和冷静，“作为一名企业负责人，我深知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任何指控都需要极其慎重。我不愿意，也绝不会毫无根据地指责任何人。”她先定下了基调，然后话锋一转，“但是，就薇澜目前所面临的严峻竞争环境和过往发生的系列事件来看，确实存在几个方面，存在着重大的利益冲突和难以调和的矛盾点。”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借此汲取力量，才开始梳理那条危险的线索：
“最直接、冲突也最表面化的竞争对手，是本地的丽洁化工。其实际控制人李哲，与我个人以及薇澜公司之间，积怨已深。在过去不长的时间里，已经连续发生了针对我们的核心配方窃取、大规模网络舆论抹黑、以及不惜代价切断我们全国供应链等一系列恶性竞争事件。从动机和前科来看，他无疑具备重大的嫌疑。”林薇客观地陈述着，随即话锋微妙一转，流露出她的疑虑，“但是…郑队长，恕我直言，此次投毒事件，其手段之狠辣直接、性质之恶劣严重、以及背后蕴含的极高刑事犯罪风险，与他之前采取的、更多局限于商业不正当竞争范畴的手段相比，似乎…跃升了一个层级，显得更加激烈，也更加…不计后果和冒险。这让我有些…难以完全确定。”
郑队长手中的笔在纸上快速记录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第二个存在重大嫌疑的对象，是国际日化巨头沃森国际。”林薇的语调沉了下去，提到这个名字时，她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其亚太区总裁莎拉·沃森女士，就在案发前一两天的北京行业顶尖峰会上，与我以及薇澜所倡导的‘健康美发’理念发生了非常直接和激烈的理念冲突。她所代表的，是传统行业巨头的固有利益和另一种强调资本效率与全球标准化、实则可能忽视个体健康隐患的商业逻辑。她试图从根本上否定并压制薇澜的发展模式。并且，就在峰会当晚的私下会面中，她曾对我进行过非常直白且冰冷的威胁。”林薇回忆起莎拉那双隐藏在优雅妆容下、冰冷含笑的蓝色眼眸，心底的寒意再次弥漫开来，“以沃森国际在全球、特别是在中国深耕多年所积累的庞大能量和深不可测的人脉资源，以及莎拉本人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行事风格来看，她完全具备遥控指挥、或者通过某些隐秘渠道策划实施这种极端行动的能力和动机。而且，从时间点上看，威胁刚落，打击立至，这种巧合…太过刻意，让人无法不产生联想。”
“第三…”林薇再次停顿了一下，这一次的犹豫更加明显，似乎提及这个名字本身都让她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坦诚，“是鼎盛集团的程磊先生。他…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曾多次、以多种方式提出要对薇澜进行战略投资甚至要求控股，但都被我明确拒绝了。在商场上，因‘求而不得’而转而采取毁灭性手段的例子，并非没有先例。以他的性格、掌控欲以及所拥有的庞大资本和…可能触及的灰色地带资源，他确实存在理论上的嫌疑。但是…”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主观上的排斥，“从我个人对他有限的了解来看，我…不太愿意相信，他会使用如此下作、低端且明显违法的物理性破坏手段。这似乎…与他惯常的资本运作和商业并购风格不符。”
郑队长笔下不停，头也不抬地追问，问题精准而直接：“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吗？比如，是否在本地拓展业务时，无意中得罪过什么地头蛇？或者在供应链选择、渠道合作谈判上，有没有与某些具体的公司或个人，结下比较深的、涉及重大经济利益的仇怨？”
林薇蹙紧眉头，仔细地回顾了薇澜入驻济南后的每一个细节，最终还是肯定地摇了摇头：“薇澜在济南的业务实际上刚刚铺开不久，与本地各方的接触都还处于初步阶段，一直秉持合规经营的理念，应该没有与任何人结下需要动用如此极端手段的深仇大恨。至于供应链和渠道方面，虽然之前遭遇过全国性的、 coordinated（协调一致的）断供危机，但那主要是丽洁和沃森在幕后施压的结果。具体到济南这家代工厂，我们之间的合作一直还算平稳顺利，直到这次…飞来横祸。”
郑队长合上笔录本，表情比刚才更加严肃，他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出事情的严重性：“好的，林总，非常感谢您。您提供的这些情况非常详实，也极具价值，我们会将其作为重点侦查方向进行深入排查。”他顿了顿，开始向林薇通报警方的部署，“目前，我们专案组的侦查工作主要围绕以下几个层面全面铺开：第一，投入最大警力，继续深度排查厂区内部、周边所有道路、以及可能嫌疑人的来去路线上所有公共和私人监控资源，进行海量视频分析，务必找出嫌疑人的清晰影像、行动轨迹和可能使用的交通工具；第二，对厂内所有员工，上至管理层，下至一线操作工，特别是所有有权限、有机会直接或间接接触到原料仓储区、预处理区的人员，进行新一轮、更详细的背景调查、社会关系摸排和针对性问询，绝不放过任何‘内应’或‘被胁迫利用’的可能性；第三，全力追查危险化学品的源头。氢氟酸或其特定混合物属于公安部门严格管控的高危化学品，它的生产、购买、储存、运输、使用乃至废弃处理，都有一套严格的备案和监管流程，这条线上一定会留下痕迹！第四，基于您所提供的这几条清晰的商业竞争关系线索，我们会立即启动对相关企业及核心人员的初步外围调查和情报搜集。”
他的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每一个步骤都透着公安机关的专业性和系统性，给人一种沉甸甸的信服感：“但是，林总，”他的语气加重，带着一种坦诚的尊重，“作为一名从事刑侦工作多年的老警察，我也必须向您客观说明我们面临的现实困难。从目前现场遗留的痕迹和作案手法来看，作案人显然经过了周密的计划和准备，经验极为老道，反侦察意识极强，心理素质稳定，很可能不是普通的商业间谍或临时起意的犯罪分子，极有可能是受过某种特殊训练、或具有相关领域深厚经验的人员。这类高智商、高预谋的案件，侦破难度通常极大，周期也可能相对较长。希望您和公司管理层能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和耐心。”
林薇的心，随着郑队长冷静而客观的分析，一点点向下沉去。警方的坦诚非但没有带来安慰，反而更深刻地揭示了案件背后隐藏的对手的可怕与案件的棘手程度。这远非一场简单的商业纠纷，而是一场力量悬殊、隐藏在暗处的残酷猎杀。
“我明白。我相信警方一定会尽全力破案，将凶手绳之以法。”她用力地点点头，语气带着信任，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郑队长，还有一个情况，我认为需要向您同步。我已经通过私人关系，将那份被污染的原料原始样品，送往北京一家权威的国家级检测机构——国家环境与化学品安全检测分析中心，进行最急迫的检测分析。最晚明天上午，应该能出具一份详细、权威的成分分析报告。这份报告，或许能更精确地锁定污染物的具体化学成分、浓度、以及最关键的可能来源特征，不知道对你们的侦查溯源是否会有所帮助？”
郑队长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和极大的赞赏，他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些：“国家级检测机构的权威紧急报告？秦教授那边的实验室？”他显然知道这个机构的份量，“那当然！这简直是太有帮助了！尤其是在精确确定污染物‘身份’和追溯其唯一性来源特征上，这种权威科学的鉴定结论，能给我们提供非常非常关键、甚至可能是决定性的侦查方向和法庭证据！林总，您这一步走得非常及时、非常正确！请务必在报告正式出来后，第一时间提供一份完整副本给我们专案组！”
“好的，一定！报告一出，我立刻让专人送给您！”得到警方的高度肯定，林薇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动了一丝，感到一丝难得的安慰。赵明关键时刻的援手，其价值再次得到了凸显。
郑队长又询问了一些关于工厂日常安全管理流程、核心原料存取规范、以及近期是否有异常人员到访等细节问题，林薇一一尽可能详细地回答。
问询结束后，郑队长起身，郑重地说道：“林总，您先安心休养，身体是第一位的。我们警方会加紧一切手段进行侦办，有任何重大进展，一定会依照程序及时向您通报。同时也请您和公司的主要管理人员、以及当晚当班的员工，近期务必保持通讯畅通，配合我们随时可能进行的再次问询或证据补充。”
“谢谢郑队长，辛苦了。”
两位警官离开后，病房里重新被一种沉重的寂静所笼罩。林薇却感觉不到丝毫放松。警方的正式介入虽然带来了国家机器的力量和希望，但也无疑将事件彻底推升到了刑事重案的高度，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如履薄冰，牵一发而动全身。郑队长那句“受过专门训练的人员”的判断，像一根尖锐的冰刺，深深扎入她的心底，让她不寒而栗。
是谁？究竟是谁能驱动或者说驾驭这样的人？
李哲那个看似嚣张实则浮躁的纨绔子弟，手下最多是王猛之流的商业流氓和网络水军头目，似乎并不具备驱使这种“专业人才”的层次和能量。
程磊？他的鼎盛集团势力庞大，涉足领域众多，或许能接触到一些游走于灰色地带、专门处理“脏活”的特殊人士，但从动机和行事风格上推演，总觉有些牵强和…不够“经济”。
那么，最符合这个冷酷、专业、高效且能量巨大特征的，答案似乎无情地指向了一个人——莎拉·沃森，以及她背后那个盘根错节、深耕中国多年、为了维护全球巨头利益可以不择手段的沃森国际。这个庞大的跨国资本机器，其为了清除障碍、巩固地位所能动用的资源和所愿意采取的手段，深度和广度都深不可测。
难道…真的是她？
这个结论让林薇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寒意。如果最终证实是莎拉，那这意味着薇澜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之前的舆论战、供应链打击或许真的只是餐前甜点，这次直接动用刑事犯罪手段的投毒，才是对方真正致命的杀招，意在彻底、从物理上抹除威胁！
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再次如同潮水般袭来。她感到自己就像狂怒大海上的一叶孤舟，四周是望不见边际的漆黑海面，狂风卷起滔天巨浪，而对手则隐藏在风暴眼的最深处，冷笑地注视着她的挣扎。她甚至连对手究竟是谁、藏身何处都无法完全确定！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时，握在手中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震动。
是赵明发来的微信。
“样品已安全送达实验室，秦教授亲自接手了，已安排最高优先级。放心。你今天的检查结果具体怎么样？肺部ct怎么说？务必好好休息，不要过度焦虑，一切等科学的报告出来。”
文字简洁，平实，没有过多的安慰，却像寒夜荒野中突然出现的一盏温暖而稳定的灯火，清晰地传递着关切与支持，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检查做了，肺部有些炎症，血液检查排除了急性中毒，需要静养抗炎。谢谢您，赵医生。真的，非常感谢。”林薇快速地回复过去，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感激。在这个冰冷、算计、充满恶意的时刻，这份来自远方、干净、纯粹、不掺杂任何功利色彩的关怀，显得如此弥足珍贵，几乎成了她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
然而，几乎就在她微信发出的下一秒，另一个来电猝不及防地切入了屏幕，响亮的铃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那两个字，林薇的瞳孔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缩——
是程磊。
他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是巧合，还是他那无孔不入的信息网络已经知晓了警方立案和她送检北京的消息？
一股莫名的警惕感瞬间取代了刚刚升起的微弱暖意。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然后缓缓按下了接听键。
“程总。”她的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听不出太多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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