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铺的门被一只微颤的手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门轴的呻吟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但屋内的人却置若罔闻。
田小满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本誊抄下来的寿衣遗言。
她本是来请教,甚至可以说是来恳求,希望林招娣能同意将她母亲林秀兰的事迹公之于众。
可眼前的景象让她把准备好的说辞全都咽了回去。
铺子里灯火通明,一盏老旧的白炽灯将所有的光都倾泻在工作台前那个佝偻的背影上。
林招娣伏在案上,像一尊被时间磨损的石像,只有手中的针线在疯狂地穿梭,快得只剩一团残影。
她的身前,一件崭新的白布衫已初具雏形,针脚细密得如同机器缝制,却又带着手工独有的温度。
“我知道你们要来。”林招娣没有抬头,声音从缝纫机和布料的摩擦声中传来,沙哑又平静,“展览、立碑、写报告,把她的名字刻在石头上,印在纸上,让所有人都瞻仰。”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件衣服才是她唯一需要专注的世界。
“可我妈不是一个烈士牌位,她是一个会哭会累的女人。”她终于停了下来,却不是看田小满,而是用下巴指了指桌角。
那里放着一碗早已冷透的白饭,饭上还有几根咸菜,只动了寥寥几口。
“她走那天,就吃了这么点。饭没吃完,话也没说完。”林招娣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那是一种混杂着疲惫、悲伤和愤怒的红,“现在你们跑来告诉我,她‘说了’什么。你们想让所有人都听见,可有谁问过我,想不想听?”
田小满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她所有的宏大叙事,在这一碗冷饭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将那本誊抄的遗言从怀中取出,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轻轻地将它推到灯光下,推到林招娣的面前。
“她最后一句话,是关于你的。”
林招娣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本薄薄的册子上。
她的手僵在半空,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微微发抖。
田小免看着她,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低声念出了那句被火烧得残缺不全,却又无比清晰的遗言:“‘……别让招娣……怪我走得太早……告诉她,娘在火里,也看着她长大。’”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招娣手中的针线“啪”地一声崩断了。
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女人猛地用双手掩住脸,瘦削的肩头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了太久的哭声从指缝间溢出,先是细微的抽泣,随即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呜咽。
那不是控诉,也不是悲伤,而是一个迷路多年的孩子,终于听到了回家的呼唤。
田小满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劝慰,也没有打扰。
她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歇。
林招娣放下手,通红的双眼像是被水洗过,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没有去看田小满,而是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块烧得焦黑的布料——正是那件原版寿衣的残片。
她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从原寿衣的袖口处剪下一寸见方的布条。
然后,她拿起桌上那件崭新的白衫,熟练地拆开内衬的一角,将那块焦黑的布条仔仔细细地缝了进去,针脚比之前缝制衣身时还要细密。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看着田小满,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释然。
“这件,才是我给她量的。尺寸是照着她走那年穿的最后一件褂子改的。”她轻轻抚摸着那件新衣,仿佛在抚摸一个活生生的人,“你们不懂。寿衣从来不是量给死人穿的,是量给活人看的,告诉我们该怎么活下去。”
当晚,殡仪馆后室的气氛凝重如铁。
昏黄的灯光下,田小满、王德发和周哑婆围坐在一张小桌旁。
桌子中央,放着王德发带来的那半瓶火油,澄黄的液体在玻璃瓶里微微晃动,像一颗被囚禁的太阳。
“火种可以复燃。”王德发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瓶身,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但是,如果新的名录无人承契,这火,会熄得比上次更快。”
“承契?”田小满不解。
“承诺与契约。”王德发解释道,“有人烧纸,就得有人收。有人立名,就得有人守。这火,要的是活人的念想。光有名字不够,还得有人愿意背着这些名字走下去。”
他的话音刚落,一旁的周哑婆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她一直闭着眼,双手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平摊在桌面上,此刻,她的指尖正下方,几片从井庙带回来的焦纸碎屑,正剧烈地颤动着。
“纸……纸在哭!”周哑婆的声音尖锐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不对,不是哭!是有人……有人在烧纸!在烧写满了名字的纸!”
田小满和王德发立刻凑了过去。
只见那几片比指甲盖还小的焦黑纸屑,竟像有了生命一般,在桌面上跳动、蜷缩。
在灯光下,纸屑上浮现出几个极其模糊的残字,一闪即逝。
周哑婆的指尖死死按住其中一片,嘴唇哆嗦着:“……李春花……不该……不该活着……”
李春花!
三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
孙万财的残念没有被彻底消灭!
他无法再直接修改名录,便转换了目标,开始攻击记忆的载体——那个承载了所有亡者记忆的小女孩!
他要从根源上,焚毁这座小镇的记忆!
田小小心中一紧,来不及多想,抓起桌上的遗言抄本就往外冲。
井庙离殡仪馆不远,穿过几条黑漆漆的小巷就到。
还未靠近,田小满就闻到一股浓重的墨臭味,混杂着纸张燃烧的焦糊气。
她心急如焚,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庙里。
月光下,李春花正跪坐在古井边,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
她手里攥着一截烧剩下的木炭,正以一种癫狂的速度在庙宇的白墙上书写。
那面墙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成百上千,层层叠叠。
但越往后,笔迹就越发扭曲,狂乱,像是无数条濒死的虫子在墙上挣扎。
“春花!”田小满冲上前,想夺下她手中的炭笔。
小女孩猛然抬头。
她的双眼一片煞白,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混沌的虚无。
她的嘴唇开合着,发出的却不是她自己的声音,而是一种混杂了无数男女老少的嘶吼:“他们在挤……太多了……太多话要出来……我……我装不下了……”
话音未落,李春花猛地向前一倾,一口墨黑色的粘稠液体从她口中喷涌而出,溅在墙壁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口黑液仿佛是活的,带着强烈的腐蚀性,墙上那些刚刚写下的名字如同被泼了热油的蚂蚁,疯狂地蠕动、扭曲,甚至有几个不同的名字开始融合、变形,变成一个个不可名状的恐怖符号。
孙万财在用这种方式,彻底污染和篡改记忆!
千钧一发之际,田小满脑中灵光一闪。
她立刻从怀里掏出林招娣赠予的那块缝入新衣的布条。
那块从旧寿衣上剪下,承载着一个母亲最后遗言和女儿无尽思念的布条!
她一个箭步上前,不顾李春花身上散发的寒意,将那块温热的布条猛地贴在女孩的额心。
同时,她用尽全身力气,大声诵读起林秀兰的遗言:“别让招娣怪我走得太早!告诉她,娘在火里,也看着她长大!”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小小的井庙里回荡。
奇迹发生了。
额头上的布条仿佛烙铁一般,散发出淡淡的光晕。
墙上那些蠕动的墨迹像是遇到了克星,挣扎的速度瞬间慢了下来,扭曲的趋势也渐渐平稳。
李春花煞白的双眼慢慢恢复了神采,身体一软,昏睡了过去,倒在了田小满的怀里。
她的嘴唇还在无意识地呢喃着,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叹息:“……娘……衣裳……好暖……”
田小满紧紧抱着怀里瘦弱的女孩,心中百感交集。
她抱起李春花,转身离开这不祥之地。
夜风清冷,吹散了井庙的腥臭。
当她途经镇中心的祠堂时,却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祠堂门前,本该早已熄灭的白蜡烛,此刻却又被点亮了,烛火摇曳,映照出十余个默默伫立的身影。
他们都是镇上的居民,男女老少皆有,此刻都静静地站在祠堂外的空地上,手中各持着一页纸。
田小满认出来,那是她誊抄分发出去的遗言。
林招娣也在其中。
她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怀里郑重地抱着那件连夜赶制出来的新寿衣。
她走到祠堂紧闭的大门前,踮起脚,将那件洁白的衣裳轻轻挂在了斑驳的门框上,像是怕惊扰了谁的安眠。
她低下头,对着门,也对着那件衣服,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娘,天冷了,我给你送衣裳来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一阵无名的风凭空而起,吹得祠堂前的烛火剧烈晃动,却一根也未曾熄灭。
火光冲天,将半个夜空都映照得亮如白昼。
也就在这一刻,田小满怀中,那枚火漆印章骤然发烫,烫得她几乎要脱手。
她低头看去,只见那本空白的名录册子,边缘竟泛起一圈微弱的金光,一页页空白的纸张上,仿佛有无数名字将生未生,在光晕中沉浮。
她抬起头,越过人群,望向远处井庙的方向。
她知道,孙万财的残念还在暗处窥伺,像一只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蝎。
但这一次,田小满的心中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不再害怕孙万财的“改字”,她只怕自己忘了。
忘了火种真正想要的,从来不是更多的牺牲。
而是有人愿意为那些牺牲者,缝一件合身的衣裳,挡一夜寒冷的风。
她抱着怀中沉睡的李春花,看着祠堂门前那一双双被烛光映亮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怀中开始发光的册子。
她知道,时机到了。
子夜将至,镇上所有还记得那些名字的人,都已聚集于此。
这沉寂了太久的祠堂,今夜注定无法安眠。
她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向祠堂走去。
今夜,她要为那些亡魂,也为这些活人,重新搭起一座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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