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屑的气味呛人,混着柏木和朱砂的特殊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田小满的呼吸。
孙老拐头也没抬,手中的狼毫笔稳得像山,在三尺小棺的内壁上,一笔一划地勾勒着繁复的符文。
那口小棺材,精致得像个玩具,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
“来了。”老人的声音沙哑,像是被木屑打磨过,“你姑婆,田守夜,当年也是这个时辰,站你现在这个位置。”
田小满的目光越过老人佝偻的背,落在他身后墙角,那里静静地立着一口更大的棺材,用一块灰布蒙着,积了薄薄一层灰。
“那是给她孙女准备的。”孙老拐终于停下笔,用浑浊的眼睛看向她,“可惜,那孩子没能活到用上它的那天。”
田小满心里一紧,姑婆终身未嫁,哪来的孙女?
她走过去,没有半分犹豫,伸手掀开了那块蒙尘的灰布。
一股阴冷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这口棺材是空的,但棺底并不平整,上面刻满了比小棺内壁更加细密的符文,像是某种阵法。
阵法中央,是一个小小的圆形凹槽,大小和形状,与她手里那枚烧不毁的火漆印严丝合缝。
没有缘由,也无需思考,一种源自血脉的本能驱使着她。
田小满伸出手,将那枚空白的火漆印轻轻放进了凹槽里。
“咔哒。”
一声轻响,火漆印完美嵌入。
刹那间,整口空棺的符文像是被注入了生命,一道道幽红色的微光顺着刻痕亮起,忽明忽暗,像是在缓慢地呼吸。
一股暖流从棺底升起,田小满甚至能感觉到,那枚冰冷的火漆印,正隔着棺木,微微搏动,像一颗沉睡多年的心脏,正在苏醒。
同一时刻,净水县档案馆。
赵铁柱的身体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僵硬地行走在幽深的走廊里。
他的眼睛睁着,瞳孔却涣散无光。
他停在一排落满灰尘的巨大档案柜前,伸出右手,手指在冰冷的铁皮上缓缓划过。
“吱——”
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的指甲在粗糙的柜面上翻卷、剥落,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依旧固执地寻找着什么。
血,从指尖渗出,留下了一道蜿蜒的红痕。
最终,他的手停在了标有《净水县志》的柜子前。
他没有去拉抽屉,而是用流血的手指,直接在档案柜的扉页上,一笔一画地写了起来。
鲜血为墨,铁皮为纸。
他的动作机械而精准,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守夜人九号,棺成,火待主。”
写完这九个字,他木然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活气。
他缓缓抬头,望向窗外。
黑漆漆的玻璃窗上,倒映出他自己苍白失神的脸。
然而,在他的倒影旁边,还站着另一个人。
一个穿着灰布衫的女人,面容模糊,正是已经化为一捧心烬的林秀兰。
她的身影虚幻,却伸出了一只无比凝实的手,将一支黑色的炭笔,硬生生塞进了赵铁柱的手中。
“啊!”赵铁柱猛然惊醒,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他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
档案馆里空无一人,窗户的倒影里也只有他自己惊恐的脸。
可当他低下头,却骇然发现,自己的右手正死死攥着一支粗糙的炭笔,指尖的血迹尚未凝固,而档案柜上,那九个血字,在昏暗的灯光下,红得触目惊心。
他像见了鬼一样,连滚带爬地冲出档案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踉跄着跑到街角,将那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用炭笔和鲜血潦草复写了一遍血字的纸条,不顾一切地塞进了孙老拐棺材铺门口那个生了锈的绿色邮筒里。
那是韩老三生前专用的邮筒,专门投递那些无法寄出的“异常信件”。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周哑婆已经在街角摆开了她的卦摊。
她的摊子很特别,没有龟甲,没有铜钱,只有一个火盆和一堆烧得发黑的纸灰。
她用指尖捻起纸灰,在地上摆弄着,为人卜算吉凶。
田小满找到了她,将那封被邮局退回的、空白的辞任信放在了卦摊上。
她只问了三个字:“信与火?”
周哑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光。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干枯如树枝的手,缓缓摸向那封信。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信封的瞬间,她像是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抽回手,全身剧烈地抽搐起来。
“嗬……嗬……”她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吼,嘴巴一张,喷出了一大口黑色的灰烬。
那黑灰落在地上,没有散开,反而像有生命般蠕动着,最终汇聚成了几行字迹。
“信非物,乃誓;火非烬,乃忆。欲断者,先承。”
田小满心头巨震。
信是誓言,火是记忆。
想要断绝,必须先继承?
这是什么道理?
就在她失神之际,即将昏厥的周哑婆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喊道:“你姑婆……她没烧名录……她烧的是一个替身……真正的名录……在你出生那年……就刻在了你背脊骨上!”
话音未落,周哑婆眼睛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田小满如遭雷击,疯了一般跑回家,反锁上门,褪下衣衫,颤抖着将一面小镜子挪到身后。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她看到了。
在她的脊椎末端,尾骨之上,有一片淡红色的刻痕,不像是纹身,更像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印记。
她把镜子凑得更近,强忍着心中的恐惧仔细辨认。
那细密的刻痕,清晰地组成了四个字——守夜人八号。
印记周围的皮肤正微微泛红,仿佛有血珠要从皮肤下渗出来。
她,田小满,就是第八号守夜人。
带着满心的惊骇与混乱,田小满再次来到了孙老拐的棺材铺。
这一次,孙老拐似乎早已料到,他从柜台底下摸出一本泛黄的线装古籍,封面上写着三个篆字——《冥仪录》。
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上面一幅图画和注解,对田小满说:“这是‘断火葬’的完整仪轨。”
图上画着一口棺材沉入井中,旁边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仪式需要一口无名之棺,收殓火种的余烬,而后沉入净水井中,静置七日七夜。在这期间,必须由守夜人亲口诵读‘辞火咒’,一日不可间断,才能彻底断绝誓约,让记忆安息。”孙老拐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你姑婆当年,就是这么做的。她将那封信的‘替身’烧成了灰,装进棺材,沉了下去。”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可她失败了。第七天夜里,本该风平浪静的井口,突然冒起了三尺高的鬼火。那口沉下去的棺材,自己浮了上来。我们捞起来打开一看……”
孙老拐的眼神变得惊惧:“棺材里,多了一样东西——半张烧焦的人脸。”
田小满的血液几乎凝固。
孙老拐领着她穿过店铺,来到后院。
院子中央,有一口古老的石井,井口被一块沉重的石板盖着。
老人费力地挪开石板,一股刺骨的寒气混杂着水腥味扑面而来。
田小满探头向井里望去。
井水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诡异的是,这水面像是一块黑色的镜子,倒映着头顶的夜空,却没有映出半点星光和月色。
就在那片纯粹的黑暗中,一双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那不是倒影,而是真实存在于井水深处的一双眼睛,充满了怨毒与饥渴,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田小满瞬间明白了。
姑婆的仪式不但没有镇住火种,反而像是在这口井里,用七天七夜的时间,孕育出了一个新的……灵。
退缩不是她的性格。
姑婆未完成的事,她必须做完。
她向孙老拐要来了那口为“姑婆的孙女”准备的空棺,将林秀兰火化后留下的那捧心烬,小心翼翼地装了进去,然后盖上了棺盖。
她要用真正的“忆”之烬,去完成这场迟到了三十年的断火葬。
她一个人抬着那口分量不轻的柏木棺,一步步走向村口的净水井。
风雪不知何时变得大了起来,卷着雪籽,打在脸上生疼。
就在井口遥遥在望时,一个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是邮差陈青山。
他不再是那个和善的老人,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手里提着一个老旧的邮包。
“你不能这么做。”陈青山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能穿透风雪,“这口棺材一旦沉下去,井里的火种或许会熄灭。但作为代价,三日之内,净水县所有像赵铁柱那样的梦游者,都会在梦中暴起,无差别地攻击身边的人。那不是发疯,而是被强行截断的誓约在反噬,他们会用最极端的方式,去履行一份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守护职责。”
田小满的脚步顿住了。
陈青山看着她,眼神复杂:“还有另一个法子。《冥仪录》上没写,是你姑婆失败后才悟出来的。”他指了指田小满抬着的棺材:“留棺不沉,以活人之躯,承载火种。用守夜人自己的血脉和生命力,去喂养那份记忆,安抚那份誓约。但代价是,从你承火那刻起,你将永世不得言退,不得断忆,直到你死,或者下一个承火者出现。”
生灵涂炭,或是永世枷锁。
田小满站在井畔,风雪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的柏木棺。
棺盖上,那枚嵌入的火漆印,正隔着木板,散发出幽红色的微光,有节奏地搏动着,像极了一颗跳动的心脏。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缓缓地,在井边跪了下来,将棺材平放在雪地上。
她没有选择陈青山给的任何一条路,而是伸出自己的手,轻轻覆盖在棺盖上,感受着那一下下的心跳。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风雪,直视着漆黑的井口,一字一句地问道:
“若火必须烧,那我烧自己,行不行?”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下一秒,平静的井水骤然沸腾!
一股比墨汁还要浓郁的黑烟,带着凄厉的尖啸,从井中冲天而起,在空中盘旋一圈,如同被激怒的巨蟒,径直朝着田小满的天灵盖,猛扑而下!
黑烟近在咫尺,她甚至能闻到其中夹杂的,如同烧焦记忆般的味道。
也就在这一刻,三十里外的省城邮政总局,一间尘封多年的电报室里,那台早已断电、积满灰尘的老式电报机,突然毫无征兆地自行启动。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清脆的敲击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响,一行崭新的电文,被自动打印在了泛黄的纸带上:
守夜人九号,接任程序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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