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满踏着初融的雪泥回到县城时,天光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灰白色。
风停了,残雪覆盖的屋顶和光秃秃的树杈,像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
她怀里那枚从名碑废墟里刨出来的火漆印,沉甸甸的,像一块冻了千年的寒铁。
可当稀薄的晨光偶尔穿透云层,照在印章底面时,那“接任者:空白”四个字,又会泛起一丝诡异的温热。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烧毁名碑的火焰仍在眼前跳动,那些刻在石头上的名字化为黑烟,散入风雪。
她以为自己自由了,斩断了那条无形的锁链。
可这枚空白的印章,却像一个嘲弄的记号,提醒她事情远未结束。
路过城西那栋几乎被人遗忘的老邮局时,她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
邮局的木门老旧不堪,门板上的绿漆剥落得斑斑驳驳,一道宽大的门缝正对着街道。
就在那道门缝里,塞着一角素白的信封。
这太奇怪了。老邮局早已废弃,谁会往这里寄信?
田小满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一步步走了过去。
她蹲下身,看到那封信没有任何字迹,没有地址,也没有邮票,干净得像一张为死人准备的冥纸。
唯独封口处,一枚暗红色的火漆印完整如新,上面的纹样她再熟悉不过——一朵濒死的残莲。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信封的那个瞬间,一阵极轻的、仿佛从地底透出的低语,贴着她的耳廓掠过:“退信……不烧。”
田小满猛地回头,身后是空无一人的长街,只有几只麻雀在电线上缩着脖子。
屋檐上的积雪正在融化,水滴沿着瓦片滴落,砸在下方的石板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规律得像一只正在为谁计时的老旧钟摆。
她再回头看那封信,那丝低语已经消失,仿佛只是风雪过后的幻觉。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信从门缝里抽了出来。
信封入手冰凉,唯独那枚残莲印,透着与她怀中那枚空白印章如出一辙的、不祥的温热。
几乎在同一时间,县医院药房最深处的储藏室里,李春兰正对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铜火盆。
她刚从一个上锁的铁盒里翻出了最后三包用油纸包裹的药粉。
药粉的标签早已褪色,字迹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血引·抑”、“梦游·断”、“魂契·离”几个字。
前两包已经被她烧了,火盆里暗红色的火苗舔舐着黑色的灰烬,散发出一种草药混合着焦糊味的怪异气息。
她捏着最后一包“魂契·离”,守夜人的契约,以血为引,以魂为契。
田小满那丫头烧了名录石碑,相当于撕毁了总契。
而她要做的,就是烧掉这最后一味药,彻底斩断自己身上残留的魂契,从这守了几十年的活人墓里爬出去。
就在她将药包伸向火盆的刹那,储藏室的铁门“哐”的一声被巨力撞开。
赵铁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冲了进来,他双眼浑浊,布满血丝,脸上和手上的皮肤都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黑色。
他死死攥着一支画画用的炭笔,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指缝间甚至有黑色的血丝渗出。
“别烧!”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吼,“名单……名单在动!”
李春兰心里咯噔一下,手僵在半空。
赵铁柱是守夜人中的“记名者”,他的职责就是用特制的炭笔感知并记录名单的变动。
每一次变动,都会消耗他的精血。
“什么名单?名碑都烧了,哪还有名单?”李春兰厉声问道。
赵铁柱踉跄着扑过来,将手里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拍在李春兰面前。
那是一张画素描的纸,正面空无一物,背面却用炭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一个都是“田小满”。
字迹潦草而疯狂,仿佛书写者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
“你看下面!”赵铁柱的声音带着哭腔。
李春兰的目光移到纸片最下方,瞳孔骤然收缩。
在无数个“田小满”的名字之下,一行崭新的、仿佛刚刚从纸张深处浮现出来的字迹,清晰而稳定:
“接任者:李春兰,守夜人九号。”
她手一抖,那包“魂契·离”掉进了火盆,瞬间被火焰吞噬,冒出一股浓烈的黑烟。
她猛地合上铁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额角滑下一滴冷汗。
“不是她……”李春兰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是我守得太久,离火源太近……火回头了。”
城南的棺材铺后院,孙老拐正蹲在地上,用一把光滑的刨刀细细打磨着一副小小的棺材。
棺材长不过三尺,用的是上好的泡桐木,是专门给那些没能活过周岁的夭折童子准备的。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刨花像雪片一样卷曲着落下。
忽然,他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死死盯着脚边木屑堆里的一块东西。
那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焦黑残片,边缘已经碳化,但中心还能看出暗红色的底子和一小截莲花花瓣的纹路。
是火漆印的残片。
孙老拐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他用两根粗糙的手指捻起那块残片,凑到鼻尖闻了闻,有一股尸油和棺木混合的焦臭。
他喃喃道:“林秀兰那口棺,烧得不干净啊……”
林秀兰是田小满之前的那个守夜人,也是他亲手装的棺。
按照规矩,守夜人死后,其生前用过的所有物品,连同棺木,都必须用“离火”烧尽,方能让契约彻底终结。
显然,那场火葬出了岔子。
他站起身,走到后院墙角,从一个不起眼的墙洞里摸索着取出一本用油布包裹的破旧册子。
册子封面是三个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冥仪录》。
他吹开封面的灰尘,熟练地翻到“断火葬”那一页。
只见上面用朱砂笔写着一行小字:“火不归人,魂无主,则信自择体;需以无名棺收烬,沉井七日,方可镇契。”
孙老拐合上册子,抬头望向县城北边净水祠堂的方向,那里是名碑曾经矗立的地方。
他低声自语:“丫头胆子大,把名录给烧了,以为能一了百了。可她不知道,林秀兰那里的火就没断干净,如今她又把这头给扬了……火种没了落脚的地方,可不就得满世界乱窜,给自己找个新窝嘛。”
田小满拿着那封信,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那个声音说“退信”,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城西老邮局的陈青山。
陈青山当了一辈子邮工,县里许多稀奇古怪的“信”,最后都是经他的手处理的。
她觉得,只有他才懂得如何“退火”。
她连夜赶回城西,再次推开老邮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里没有点灯,只在角落里生了一个小小的火盆。
陈青山就坐在火盆旁,背对着门,佝偻着身子,正用一根烧红的炭笔,在一个破旧的帆布邮包上,专注地描摹着什么。
火星在炭笔尖上一明一灭,映出他满是皱纹的侧脸。
“陈大爷。”田小满轻声喊道。
老人没有回头,继续描着,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屋里响起:“你来晚了。”
“晚了?”田小满一愣。
“昨夜,天刚擦黑的时候,有人来过。”陈青山放下炭笔,吹了吹上面的火星,“一个女的,穿着你们供销社那种打字员的蓝布褂子,脸长得有七分像你,可那双眼睛……老得吓人,像是活了一百岁。”
田小满的心沉了下去,她想起了孙老拐提过的林秀兰,死前就是供销社的打字员。
陈青山从旁边的柜子上拿起一只信封,递了过来。
“她没说话,就留下这个,让我交给你。”
田小满接过信封,手指瞬间变得冰凉。
信封的纸面焦黑卷曲,带着被火燎过的痕迹,正是她昨天在烧毁名碑前,投入火中的那封“辞任信”!
她明明亲眼看着它化为灰烬,可现在,它却完好无损地回到了自己手里。
更诡异的是,那枚残莲火漆印依旧鲜红如初,而在封口处,多了一行用血色写成的细小字迹:“拒收,原路退回。”
“我烧了……我明明把它烧了!它怎么会还在?”田小满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陈青山终于转过头,他浑浊的眼睛看着火盆里跳动的火焰,幽幽地说:“信一旦上了路,就没有回头路。不管收信人是死是活,是人是鬼,只要它没收到,就会被退回来。你以为你是在烧信辞任,其实,你只是把它寄了出去。”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田小满煞白的脸上,“丫头,你不是在退火,你是……把火结结实实地送到了自己手里。”
离开老邮局,田小满失魂落魄地坐上了去省城的头班车。
她不信邪,她不信这封信毁不掉。
她站在省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人来人往,阳光灿烂,似乎能驱散一切阴霾。
她找到一个绿色的邮筒,握着那封“退回”的辞任信,用尽全力去撕。
可那看似脆弱的纸张,此刻却坚韧得如同牛皮,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无法撕开一道小口,信纸反而像有了生命般,紧紧贴着她的掌心。
她又划燃一根火柴,凑近信封。
然而,就在火苗即将触碰到纸张的瞬间,一股阴冷的风凭空卷起,将火柴“噗”地一声吹灭了。
一连三次,皆是如此。
田小满绝望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邮筒。
投信口黑洞洞的,幽深如井。
她鬼使神差地朝里望去,在那片黑暗的倒影中,她看到了无数双眼睛。
有林秀兰怨毒的眼睛,有死在任上的陈瞎子空洞的眼眶,有意外淹死的马长庚湿漉漉的眼睛……最后,所有的眼睛都融合成了一张脸——她自己的脸。
倒影中的她,嘴唇无声地开合着,田小满清晰地读懂了那句话:
“你烧了名字,可你没烧记忆。”
是啊,她烧掉的只是石头上的刻痕,却烧不掉那些盘踞在契约里,一代代守夜人积累下来的痛苦、绝望和记忆。
这些东西,才是“火”真正的燃料。
她缓缓松开手,那封信轻飘飘地滑进了邮筒的黑暗中。
她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转身,汇入人流。
风,忽然大了起来。
一只焦黑的信封,竟从邮筒的投信口缓缓地、逆着重力地飘了出来。
它没有落地,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越飞越高,朝着风雪刚刚停歇的北方——朝着三十里外那座荒凉的山岗飞去。
山岗上,韩老三的新坟刚刚堆起,一层薄薄的白雪覆盖在黄土上。
那封信盘旋了一圈,轻柔地、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坟头的积雪上。
封口那枚暗红色的残莲火漆印,在清冷的空气中,微微散发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热,仿佛在耐心地等待着下一个……前来祭拜,并好奇捡起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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