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重的喘息声撕裂了营地凝重的空气。
雷建国被刘志学和张守义一左一右架着,几乎是拖回了帐篷。
他全身滚烫,像一块刚从炉膛里扒出来的炭,汗水浸透了军装,唯有被那东西抓住的脚踝,一片冰凉刺骨。
那道紫黑色的抓痕深深刻在皮肉里,仿佛不是伤口,而是一个不祥的烙印。
军医手忙脚乱地给他注射了退烧针,但体温计的水银柱依旧顽固地停在高位。
雷建国的意识在灼热与冰冷的交替中沉浮,耳边是挥之不去的嗡鸣。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无线电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爆音,旋即,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挣扎着穿透杂音。
“……滋……雷建国?……听到回话……灯……灯不能灭……”是周正宏的声音,急切而虚弱。
营地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围了过来。
刘志学对着话筒大吼:“周所长!我们听到了!你那边怎么样?”
“……组织……滋……需要‘火种’……091的使命……是延续……你父亲……他……最后也没能下手……”
话音戛然而止,无线电彻底陷入死寂,只剩下永恒的沙沙声。
最后也没能下手?下手做什么?
雷建国猛然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红色的蛛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蔓延。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死死盯住房顶,胸膛剧烈起伏。
父亲的死,091所的真正目的,那不祥的“灯”和“火种”,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轰然贯通。
灭疫是假,收割才是真!
他们这群被派来“控制疫情”的军人,不过是为了一场持续了不知多少年的秘密献祭扫清障碍。
所谓的“灯芯”,就是他们要收割的东西。
而他的父亲,很可能就是上一任执行者,一个在最后关头选择了放弃的执行者。
一股冰冷的怒火从脊椎烧遍全身,甚至压过了高烧带来的灼痛。
他终于明白了,他们面对的不是病毒,而是一个以国家项目为名的巨大谎言。
营地的另一头,夜色成了最好的掩护。
王干事猫着腰,像一只老鼠,悄无声息地潜到运粮车旁。
他掀开防水布,从一袋高粱米深处,摸出了几捆用油纸包裹的条状物——那是他私藏的炸药。
只要有了这个,孙爷交代的任务就能完成。
“老王,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倒腾什么?”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王干事浑身一僵,手里的炸药险些掉在地上。
他慢慢转过身,张守义正抱着臂膀,像一尊铁塔般立在阴影里,眼神锐利如刀。
“没……没什么,我看看粮食有没有受潮。”王干事慌乱地把炸药往身后藏。
张守义的目光落在他鼓鼓囊囊的怀里,一步步逼近:“拿出来。”
王干事眼中的慌乱瞬间被一抹疯狂取代。
他知道自己暴露了,索性将心一横,嘶吼道:“别过来!这事跟你没关系!”
他转身想跑,张守义却一步跨上前,蒲扇般的大手抓向他的手臂。
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王干事力气不大,却像疯了一样死命挣扎,混乱中,他撞翻了车旁照明用的煤油灯。
灯罩破碎,燃烧的灯芯滚落在干燥的稻草上,火苗“轰”地一下窜了起来。
火光映红了王干事狰狞的脸,他看着迅速蔓延的火势,突然不挣扎了,反而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
“来不及了!都来不及了!孙爷答应过我……只要我把第九井的灯芯献上去,我儿子……我儿子就能回来!”
他的儿子,三年前在一次事故中死了。
张守义和闻讯赶来的战士们愣住了。
献上灯芯,死去的儿子就能回来?
这是何等荒谬的交易!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王干事高举着双手,手中紧紧攥着一朵早已干枯的暗红色莲花,纵身一跃,跳进了熊熊燃烧的粮车。
火焰瞬间将他吞噬,那凄厉的狂笑变成了焦炭燃烧的“噼啪”声。
大火被扑灭时,粮车已经烧成了一个巨大的黑炭架子。
王干事化为一具焦尸,蜷缩在灰烬中,手里那朵干枯的红莲却诡异地保持着原样。
刘志学上前检查,脚尖踢到了一个被烧得残缺的铁皮盒子。
他用刺刀挑开,从里面捡出一张被烧掉一半的纸。
纸上是手写的名单,标题是三个触目惊心的字——守灯人。
下面罗列着十几个姓氏:陈、赵、马……在名单的末尾,一个清晰的“雷”字,像一根毒刺,扎进了刘志学的眼里。
与此同时,第九井的方向传来一阵喧哗。
赵铁柱带着村里的青壮民兵,用粗大的绳索和木桩彻底封锁了通往井口的道路。
他们牵来几头猪羊,在井边搭起了一个简陋的祭台。
“乡亲们!祖灵发怒了!咱们得用牲畜的血,把祖灵请回来,平息她的怒火!”赵铁柱举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满脸虔诚地高喊。
随着他的号令,民兵们手起刀落,温热的牲畜血被泼洒在井口那巨大的、如同活物般的红莲之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原本微微张开的红莲,在接触到血液后,竟缓缓地、一片片地向内闭合,仿佛一头正在进食后心满意足地打盹的巨兽。
“住手!”一声暴喝传来,陈瘸子拄着拐,疯了一样冲破民兵的阻拦。
“你们这群蠢货!这不是祭祀!你们这是在喂她长大!”
他一把夺过赵铁柱手中的杀猪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拴着祭品的绳索狠狠砍去。
绳索应声而断,半只被开膛的羊滚落到一旁。
“噗——”陈瘸子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他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在昏厥前的最后一刻,他死死抓住离他最近的刘志学的手,将一张叠得方方正正、泛黄发脆的纸塞进他手里。
刘志学展开那张纸,一股陈腐的墨香扑面而来。
纸上是毛笔写就的契约——《九井共契书》。
契约内容不多,但其中一条规定却让他如遭雷击:“九井守灯人,世代护井,不得私续命轮,违者灯灭人亡,化为心魔,永世不得超生。”
而在契约的落款处,两个签名并排而立,一个是他无比熟悉的、雷建国父亲雷振山的笔迹,另一个则是——孙万财。
所有的信息汇集到雷建国这里,他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怒火已被一种可怕的冷静所取代。
他强撑着从行军床上坐起,高烧仿佛已经无法影响他的决断。
“命令!”他的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
“所有人分三组行动!刘志学,你带爆破组和一排,从第一井开始,把一至八号井全部给我炸毁!我要它们彻底从地表消失!”
“张守义!”他转向另一边,“你带防化连和二排,找到地下河的入口,不管用什么方法,水泥也好,巨石也罢,给我堵死!一只耗子都不能让它钻出来!”
“那你呢?头儿?”刘志学急切地问。
雷建国缓缓站起身,脚踝的剧痛让他踉跄了一下,但他很快站稳了,如同一杆即将出鞘的标枪。
“我,去第九井。这东西因我雷家而起,也该由我雷家亲手终结。”
他脱下军装外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走向营帐门口。
在与刘志学擦肩而过时,他停下脚步,将一枚银色的老式怀表塞进刘志学的手里。
那是他父亲唯一的遗物。
“如果……”雷建国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如果我回不来,或者……我的眼睛完全变红了……别犹豫,开枪。别让我活着回来。”
刘志学紧紧攥着那冰冷的怀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
爆破声接二连三地在远方响起。
刘志学带队来到第七井,这是一个早已干涸的废井。
战士们安放好炸药,随着一声巨响,尘土飞扬,整个井壁轰然向内塌陷。
烟尘散去,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暴露在众人面前。
那不是井底,而是一个隐藏在井壁内的密室。
一股腐朽的恶臭从中涌出。
战士们用工兵铲撬开洞口,手电光照进去,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密室中央,一具穿着陈旧道袍的干尸被锁链固定在石壁上,他的胸口,赫然钉着七根粗大的生锈铁钉。
干尸的脸已经完全脱水,紧紧绷在颅骨上,但那五官轮廓,竟然和孙万财一模一样!
干尸的手中,还死死地攥着一本线装古籍。
刘志学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本书,封面上是四个扭曲的篆字——《借命续灯录》。
他颤抖着翻开书页,前面记载着各种闻所未闻的续命邪术,直到最后一页,只有一行用血写成的小字,那字迹仿佛带着无尽的怨毒和绝望:
“灯灭人亡,灯燃人魔,天地无门,唯有一法——活人点灯,以魂替芯。”
活人点灯,以魂替芯……
刘志学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他猛地抬头,望向第九井的方向。
就在这一刻,一道粗大的暗红色火光从第九井的位置冲天而起,将半个夜空都染成了血色。
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哭喊被狂风送了过来,那是李春花的声音:“建国哥——不要丢下我——”
透过摇曳的火光,隐约能看到一个身影在烈焰中心缓缓跪下,高高举起双手,仿佛正在虔诚地点燃什么祭品。
更远处的山巅之上,夜雾之中,马秀莲一身厚重的麻布孝衣,面向第九井的方向,点燃三炷长香,深深叩首。
她的脸上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诡异的、如释重负的平静,口中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灯……亮了。”
刘志学扔掉手里的古籍,红着眼睛对身后的战士们发出嘶吼:“跟我走!去第九井!快!”
战士们跟随着他,不顾一切地朝着那道冲天火光狂奔而去。
泥泞和荆棘不断划破他们的裤腿和皮肤,但没人停下。
那道血色的光柱像一个巨大的伤口,撕裂了夜空,也撕裂了所有人的心。
越来越近,那股混合着焦臭和奇异甜香的气味钻入鼻腔,令人作呕。
当他们终于冲破最后一层林地,抵达第九井所在的开阔地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停住了脚步,无法再前进分毫。
喜欢五九借阴录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五九借阴录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