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十七年三月十二的夜，像是被浓墨浸透了般，沉得让人喘不过气。乌云死死裹着月亮，连一丝清辉都不肯漏下，只有几颗零星的星子，在云层缝隙里勉强闪烁，给冰冷的青石板路镀上一层极淡的银霜。叶府后门的铜环突然被轻轻拉动，“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深夜的寂静——一道颀长的身影快步闪了进来，玄色衣袍在夜风中翻飞，下摆还沾着未干的泥点与雪水，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
来人正是赵墨尘。他重生已有两个时辰，从冷宫里那片刺骨的绝望中惊醒时，身上还穿着那身沾了叶灵兮血的龙袍。指尖触到龙袍上凝固的血痂，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他回到了永安二十七年，回到了与叶灵兮大婚前三日。那一刻，狂喜与恐慌在他心中交织，他甚至来不及换下龙袍，只随手抓了件玄色外袍裹住，就借着皇宫通往城外的密道，一路策马奔向叶府。他必须见到叶灵兮，必须阻止这场将两人都拖入地狱的婚礼，必须改写那个让他悔恨终生的结局。
“三、三皇子殿下？您这时候来……”守门的老仆刚打了个哈欠，抬头就见玄色身影站在面前，吓得连忙跪下身，声音都在发颤。按大靖的规矩，婚前皇子不得私闯未来妃嫔的闺阁，这要是被人看见，不仅叶灵兮的名声会毁于一旦，连皇室的颜面都要受牵连。
赵墨尘却没心思管这些规矩，一把扶起老仆，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的急切，连重生后的慌乱都没来得及掩饰：“起来，别多问，快带我去叶灵兮的院子，我有急事找她。”他的指尖冰凉，抓得老仆胳膊生疼，老仆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这位素来沉稳的三皇子，此刻竟像个慌了神的孩子。
老仆不敢违抗，只能颤巍巍地起身，引着赵墨尘往叶灵兮的“汀兰院”走。穿过曲折的抄手游廊，一路上的宫灯都已熄灭，只有月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照亮脚下的路。赵墨尘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前世冷宫里的画面不断在他脑海里闪现——叶灵兮躺在他怀里，嘴角淌着黑血，那双曾满是温柔的眼睛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恨意，最后那句“生生世世不复相见”，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扎在他心上，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断在心里盘算：该怎么跟她说？直接说自己也重生了，说他知道未来叶家会满门抄斩，她会被毒酒赐死？她会不会觉得他是疯了？会不会更加恨他？可要是不说，他又该怎么解释自己突然的转变，怎么让她相信他是真心想救她？
“殿下，前面就是汀兰院了。”老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赵墨尘抬头，就见不远处的院门紧闭，院内隐约透出一点烛光，显然叶灵兮还没睡。他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推开老仆，快步冲了进去，刚进院子，就撞见端着托盘的晚翠。
晚翠手里端着一碗安神汤，正准备送进叶灵兮的卧房，冷不丁看到冲进来的赵墨尘，吓得手一抖，托盘差点摔在地上。她连忙稳住心神，屈膝行礼，声音带着紧张：“三皇子殿下？您怎么会来这里？我家小姐已经睡下了，您有什么事，不如明天再来？”
“让开！”赵墨尘根本没听她说话，绕过她就往卧房冲，抬手就去推房门。他现在满心都是“不能让叶灵兮重蹈覆辙”，根本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什么闺阁礼仪。
“殿下不可！”晚翠连忙上前阻拦，伸手想拉住他的衣袖，却被赵墨尘一把甩开。他的力气极大，晚翠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撞在院中的桃树上。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屋内的烛火摇曳，将赵墨尘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快步走进屋，目光瞬间锁定在梳妆台前的身影上——叶灵兮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账册，显然根本没睡。她穿着一身素色的寝衣，领口绣着淡淡的兰草纹，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披在肩上，十八岁的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少女青涩，可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了往日的温顺灵动，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
看到他的瞬间，叶灵兮甚至没有丝毫意外，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冷淡。
赵墨尘的喉咙突然发紧，原本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话，此刻竟一句都说不出来。他看着眼前活生生的叶灵兮，看着她还带着血色的脸颊，看着她没有被铁链勒伤的脚踝，眼眶突然发热。他快步上前，急切地开口，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灵兮，你听我说，三天后的婚礼……”
“殿下深夜闯我闺阁，就是为了说婚礼的事？”叶灵兮打断了他的话，缓缓合上册册，放在梳妆台上。她的声音冷得像冰，没有一丝温度，“按大靖的规矩，婚前男女授受不亲，殿下身为皇子，难道不懂这个道理？您这么做，就不怕毁了我的名声，让我以后无法立足吗？”
赵墨尘一怔，才猛然想起自己的举动有多不妥。他现在的样子，活像个强闯民宅的登徒子，哪里还有半分皇子的体面。可他现在根本没时间顾虑这些，只能上前一步，语气近乎恳求：“灵兮，规矩不重要，名声也不重要！我来是想跟你说，婚礼必须暂缓，我们不能成婚！绝对不能！”
叶灵兮抬眸看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烙铁上，瞬间融化，却带着刺骨的凉意：“不能成婚？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前几日您还派幕僚来叶家，说希望能尽快完婚，好让叶家安心帮您打点朝堂关系。怎么才过了几天，您就突然变卦了？是觉得叶家的财富已经榨得差不多了，利用价值不够了，还是又找到了比叶家更有势力的靠山，不需要再靠联姻来巩固地位了？”
这些话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精准地扎在赵墨尘的心上。他知道，前世的自己确实是这么想的——娶叶灵兮，不过是因为叶家有钱，能为他争夺皇位提供资金支持。可现在，他不是来利用她的，他是来救她的！是来弥补他前世犯下的滔天大罪的！
“不是的！灵兮，你别这么说！”赵墨尘急切地辩解，上前一步想拉住她的手，却被叶灵兮猛地避开。他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满是慌乱，“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为了你好，为了叶家好！我知道……我知道未来会发生很多不好的事，我们成婚，只会让你和叶家陷入绝境，只会加速悲剧的发生！所以婚礼必须暂缓，我会弥补所有过错，我会护着你，护着叶家，绝不会再让你们受一点伤害！”
他刻意模糊了“重生”的字眼，没有说自己知道未来的具体悲剧，怕说得太清楚会吓到她，怕她会因为前世的恨意，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可这话落在叶灵兮耳中，却只觉得无比可笑。
弥补？前世她被关在冷宫里，受尽折磨，最后被叶清柔灌下毒酒，死得不明不白；叶家满门被冠上“谋逆”的罪名，男丁被斩首，女眷被流放，连刚出生的婴儿都没能幸免。那些血淋淋的画面，那些深入骨髓的痛苦，是一句“弥补”就能抹平的吗？他拿什么弥补？拿他所谓的“后悔”？拿他这迟来的“善意”？
叶灵兮看着赵墨尘急切辩解的样子，看着他眼中的慌乱与“真诚”，心中没有半分动容，只有更深的恨意。她太了解赵墨尘了，前世他就是这样，每次做错事，都用这种“我是为你好”的借口来掩饰自己的自私与野心，而她，竟然傻了五年，一次次相信他的鬼话，最终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为我好？”叶灵兮轻声重复着这三个字，语气里满是嘲讽，“殿下所谓的‘为我好’，就是在我死后，穿着龙袍来冷宫里假惺惺地忏悔吗？就是在我家族覆灭后，才想起说‘我会护着你们’吗？赵墨尘，你的‘好’，未免也太廉价，太可笑了。”
赵墨尘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慌乱瞬间被震惊取代。他看着叶灵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清晰地映着与他相同的、来自未来的痛苦与恨意。她……她也重生了？她竟然也记得前世的一切？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里炸开。他又惊又喜，又无比恐慌——惊的是她也有了改写命运的机会，喜的是他们或许能有机会解开误会，恐慌的是她一定记得所有的痛苦，一定不会轻易原谅他。
“灵兮，你……你也……”赵墨尘张了张嘴，声音都在发颤，想说“你也重生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怕自己一旦说破，会彻底点燃她的恨意，让她连一丝转圜的余地都不给自己。
叶灵兮看着他震惊的样子，心中没有半分同情。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吹得她的寝衣微微飘动。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声音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殿下不用猜了，我确实也回来了。从那杯毒酒里，从叶家的血泊里，从冷宫里的绝望里，回来了。所以你所谓的‘弥补’，所谓的‘护着我’，在我看来，不过是你为了减轻自己愧疚的借口罢了。”
赵墨尘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无地自容。他想辩解，想告诉她自己是真心想救她，可话到嘴边，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那么苍白无力。前世的他，确实如她所说，自私、冷漠、野心勃勃，亲手将她和叶家推入了深渊。现在的他，就算再怎么忏悔，再怎么想弥补，也抹不去那些血淋淋的过往。
屋内的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一个站在窗边，清冷如霜；一个站在原地，狼狈不堪。深夜的汀兰院，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和窗外呼啸的寒风，像是在为前世的悲剧，发出无声的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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