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尺洞深处那枚发黑的顶针,像块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在我心口。娘可能被当成“祭品”的念头,搅得我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寒气。
我魂不守舍地从直尺洞爬出来,回到地面时,日头已经擦着西边山尖了。
我没直接回家,坐在烂石眼地的山坡上,远远望着自家那栋孤零零的白墙瓦房。
寨子里炊烟袅袅,正是晚饭时分。别家的烟囱里冒出的烟,一股一股,直溜溜的,透着股踏实劲儿。可我家房顶上的烟,却有气无力,断断续续,散乱得很,还没升多高就快散了。看着这烟,我心里一酸,又想起了娘。
娘在的时候,每到这时辰,我家的炊烟总是笔直绵长,混着饭菜的暖香,在寨子上空能拧成一条长龙,现在想想,那都是娘一手操持出来的烟火气。
我悄无声息地溜达回家,刚到院坝口,就看见爹回来了。
他正佝偻着腰,在火房里忙活。灶膛里的火光照着他半边脸,明暗不定。
以前,爹是从不沾灶台边儿的。娘在时,他贩牛回来,把牛绳往我手里一塞,踏上石台阶,弟妹们就围上来,接篾帽的接篾帽,递毛巾的递毛巾。娘总会适时端上热水,爹擦把脸,进屋就能吃到热乎饭菜。
现在,他回来,要是遇上弟妹们还在山上没归家,就得自己安顿好牛,自己面对冷锅冷灶。
此刻,他身上系着娘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围裙,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干瘦、青筋凸起的手臂。他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专注,拿着锅铲在锅里翻炒,那姿势,依稀是在模仿娘以前的样子。
二妹有妹差不多和我同时到家。她一见爹在火房里忙活,立刻放下肩上的锄头,洗了把手,赶紧接过爹手里的锅铲。“爹,您歇会儿,抽袋烟,我来。”她声音轻轻的。
有妹才十五六岁,自打常妹出嫁后,她就默默接过了娘留下的一大半活路。每天不是在地里忙,就是在家里转,做饭、喂猪、洗衣……像个不停转的陀螺。
有妹利索地把菜炒好端上桌。可当她掀开饭甑子盖,尝了一口饭后,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饭半生不熟。
“这饭……还得回回火。”她低声说,语气里没有埋怨,只有无奈。四弟望梁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见饭一时吃不上,想起出门前塞进灶洞里的几个红薯,扒拉出来,拍拍灰,也顾不上烫,连皮一起狼吞虎咽起来。
等到邻居家都传来洗碗涮锅、准备歇息的动静时,我家的晚饭才终于端上桌。爹、我、望水、有妹、望梁,一家人围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默默地吃着这顿迟来的晚饭。
娘失踪后,这个家彻底变了样。爹贩牛跑得少了,出去的时间也短了,他得挤出一大半工夫来照看这个家。而且,他做生意的运气也仿佛跟着娘一起消失了,再也找不回从前那种得心应手的感觉。
我现在才慢慢咂摸出味儿来,爹现在每次出门,明面上说是去买牛,暗地里,多半是在四处打听娘的消息。他想把娘找回来。
可娘就像一滴水落进了大山里,任凭爹怎么找,我都怎么探,除了那些支离破碎、让人越想越怕的线索,什么实实在在的结果都没有。
我看得真真切切,爹累了,是真累了。
他把以前娘担着的担子,连同他自己那份,一股脑儿全扛在了那副日渐佝偻的老骨架上。他眼神里以前那种因为琐事容易冒出来的暴躁和闷气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让人看着就心酸的疲惫。以前他总念叨着望水、望梁要好好读书,常妹、有妹要找个好婆家。现在,他话少了,心思却更重了,有时会念叨着望水快点成家,有妹早点有个依靠,望梁……是不是干脆回家帮忙。
他的脸皱纹更深了,背驼得更厉害了。
他是在用尽最后的气力,想把这条在风浪里快要散架、抛锚的破船,拼命往岸边撑。
吃完饭,有妹收拾碗筷,爹坐在一边,默默地抽完一袋烟。望梁端来一盆洗脚水,放在爹跟前。爹磕了磕烟斗,看了一眼望梁,眼神里有点欣慰,又有点复杂,然后慢慢脱鞋洗脚。
我看着这一幕,鼻子猛地一酸。
娘在的时候,这个时辰,望梁本该在油灯下写作业的。
娘不见了,他也早早地扛起了这个年纪本不该扛的生活担子。
看着爹把双份的爱和责任,都压在那已经不再坚实的肩膀上,我越是想起直尺洞里那枚发黑的顶针,那撕扯下的布条,那“量人祭尺”的刻字……
爹在这里拼了命地想守住这个家,可娘呢?娘她到底在哪里?她是不是在某个暗无天日的角落里,遭受着我们想都想不到的罪?甚至……已经不在人世了?
如果娘真的像洞里暗示的那样,被当成了什么“祭品”,那爹现在所有的挣扎和坚守,还有什么意义?这个家,从根子上不就已经烂掉了吗?!
爹洗脚睡去了。
我却毫无睡意,就着豆粒大的煤油灯,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娘的影子。
老实巴交、辛苦了一辈子的娘,怎么会到了这个年纪,给我们开这么大一个玩笑——一个人间蒸发的、残忍的玩笑?
我躺在冰冷的床上,听着隔壁爹压抑的咳嗽声,和有妹梦里偶尔的抽泣,心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闷得难受。
这个家,被爹用老迈的身躯硬撑着,总算没有彻底散架。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里的那种无形的空缺,比任何贫穷和劳累都更压得人喘不过气。
爹的付出,悲壮,却透着深深的无力。他或许能勉强维持这个家不散,但再也撑不回娘在时的那种温暖了。
娘的失踪,就像一把始终悬在我们头顶的、锈迹斑斑的钝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斩落下来,把这个勉强维系的家,劈得粉碎。
我必须找到答案。
就算是为了爹这份沉默的、双倍的坚守,我也必须知道,娘到底遭遇了什么。直尺洞那个箭头指向的黑暗,我必须去闯,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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