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后第286天,清晨
偕明丘在离地五百米的高度向东巡航,速度保持在平缓的每小时十五公里。这个高度足以避开地面大多数威胁,又不至于错过大地的细节。
林汐坐在前缘平台边缘,双腿悬在千米高空,却坐得安稳如磐石。晨光为她的轮廓镀上金边,风掀起她的衣角,发丝向后飘扬。
她在看。
看这片被天坠重塑了二百八十六天的土地。
人类的痕迹正在迅速消退。曾经纵横交错的公路被疯长的藤蔓撕裂,混凝土路面拱起、破碎,野草从裂缝里钻出,开出细小而倔强的花。城镇只剩下骨架——钢筋从倒塌的楼体里刺出,像巨兽的肋骨;窗户空洞地张着,里面长出整片的爬山虎,绿意从每一个窗口流淌出来。
但生命没有消退。
它在狂欢。
林汐看到成群的鹿穿过废弃的工业园区,蹄子踏在生锈的管道上发出清脆的回响。野猪带着幼崽在曾经的商业广场拱土,翻出埋在地下的植物根茎。鸟群占据高压电塔,在绝缘瓷瓶间筑巢,幼鸟的啼叫在晨雾中连成一片。
昆虫的数量更是惊人。蝴蝶如彩云般掠过原野,翅膀上的磷粉在阳光下闪烁;甲虫在柏油路面上爬行,亮蓝色的鞘壳像移动的宝石;蜜蜂嗡嗡作响,在每一个有花的地方忙碌——哪怕是混凝土缝隙里开出的一小丛蒲公英,也有五六只蜜蜂围着转。
“生物量指数是灾前的三倍。”陈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走到林汐旁边坐下,数据屏悬浮在两人之间,“植物覆盖率78%,比去年同期上升42个百分点。大型哺乳动物种群数量……正在恢复到工业革命前的水平。”
数据图表上,所有曲线都在向上攀升——除了人类的那条线。
那条线在断崖式下跌后,艰难地、缓慢地爬升,但斜率平缓得近乎绝望。
“他们在怕。”林汐轻声说。
“谁?”
“动物,植物,昆虫。”林汐指向远处一片正在开花的槐树林,“你看它们——没有犹豫,没有回头,就只是……活着,然后更多活着。但人类还缩在避难所里,计算每一份口粮,警惕每一个陌生人。”
陈默沉默片刻:“因为人类记得太多。记得城市怎么建起来,记得文明有多辉煌,记得失去有多痛。动物只记得现在。”
“那我们是哪一边?”林汐转头看她。
陈默推了推眼镜:“我们记得过去,但也选择飞向未来。我们是……桥梁。”
这个词让林汐笑了。她重新看向前方,目光柔软下来。
陈默没有移开视线。
她在看林汐——看这个人如何在清晨的光里,把自己坐成一座静默的雕塑。看风如何梳理她的发丝,看阳光如何在她睫毛上跳动,看她侧脸的轮廓如何从柔和过渡到坚定。
陈默心里有怕。
怕有一天,林汐会完全变成别的什么。变成坤舆的一部分,变成灵枢的延伸,变成“桥梁”这个概念本身,而不是那个会疲惫、会害怕、会在深夜偷偷吃一块珍藏的巧克力的林汐。
所以她一直看着。
用目光做锚,把林汐锚定在“人”的这一边。
还好,林汐一直是林汐。她会为晨光学会新技能而骄傲,会为老吴讲的笑话大笑,会在吃到吴小玲烤焦的饼干时皱眉头。那些细微的、属于人的反应,是陈默每天确认的清单。
“你在看什么?”林汐忽然问,没有回头。
“看数据。”陈默面不改色地撒谎,“大气能见度很好,适合观测。”
“哦。”林汐应了一声,嘴角却弯起来。
她知道陈默在看她。
这让她觉得……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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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十七分,危机毫无预兆地降临。
最先预警的不是陈默的监测系统,也不是坤舆或灵枢的感知。
是溯光。
宝石孩子正在公共区和晨光、小河玩“记忆拼图”——溯光随机播放三段记忆片段,两个孩子要猜出它们属于同一个人,还是不同的人。这游戏对溯光来说很简单,对人类孩子来说却很难,因为江水记住的往往是碎片,很少连续叙事。
游戏进行到第三轮时,溯光突然僵住。
淡蓝色的光芒骤然收缩,从欢快的闪烁变成警惕的、急促的脉动。
【……危险……】 它的意识波第一次带有如此清晰的恐惧,【……从很远的地方……飞来的……尖锐的恶意……】
晨光和小河还没反应过来,陈默的警报系统就尖叫起来。
“导弹!地对空导弹!三枚,方位西北,距离八十公里,速度2.8马赫!”陈默的声音在公共广播里炸开,“所有人就位!坤舆,准备机动规避!”
偕明丘的平静瞬间被撕裂。
林汐从前缘平台一跃而起,冲向中央控制区。陈默已经在那里,手指在数据屏上舞出残影,调出所有防御参数。
“黑塔的信号源。”陈默咬牙切齿,“他们在至少一百五十公里外发射的,用的是旧时代库存的防空导弹。该死,他们怎么知道我们的精确坐标?”
“溯光说的‘尖锐的恶意’……”林汐想起宝石孩子的话,“它可能感知到了导弹的‘意图’——不是物理信号,是发射者的杀意。”
但现在不是分析的时候。
三枚导弹正以每秒近一公里的速度逼近。
“规避方案A:紧急爬升,利用云层掩护。”陈默快速计算,“但导弹有热追踪,云层没用。方案b:急降,贴地飞行,用地形规避——但下方是平原,没有掩体。”
林汐闭上眼睛。
她连接了坤舆、灵枢、溯光,以及所有能连接的意识。
土地的记忆告诉她:前方五十公里处有一条干涸的古河道,河床深约三十米,两侧有陡峭的土崖。
森林的智慧提醒她:月光草的光脉可以短暂干扰光学制导,但需要精准的时机。
溯光则送来更关键的“记忆”——不是关于导弹,是关于“飞行轨迹”。江水记住过鸟群如何躲避天敌,记住过飞虫如何在大风中调整姿态,记住过落叶如何在湍流中旋转而不破碎。
所有这些信息,在瞬间整合。
“方案c。”林汐睁开眼,眼神锐利如刀,“我们不躲。”
陈默愣住了:“什么?”
“坤舆,”林汐下令,“向右舷倾斜十五度,加速到最大巡航速度。灵枢,准备释放月光草孢子,在我下令的瞬间制造强光闪烁。溯光,告诉我导弹的‘呼吸节奏’——它们什么时候会微调轨迹?”
宝石孩子立刻回应——三组清晰的、有节律的波动涌入林汐意识。那是导弹飞行中必然存在的微小轨迹修正,间隔1.3秒、1.7秒、1.5秒。
“所有人,抓紧固定物!”林汐的声音传遍偕明丘,“十秒后剧烈机动!”
公共区里,老吴一把抱住晨光和小河,用身体把他们护在墙角。吴小玲和赵磊抱住显现树的树干。其他成员纷纷找到支撑点,脸色发白但没有人尖叫。
倒计时。
十。
九。
八。
导弹进入可视范围——三个细小的白点拖着尾烟,在蓝天背景下清晰得刺眼。
七。
六。
五。
陈默盯着数据屏,手指悬在“紧急能量护盾”的启动键上。那会消耗偕明丘三天的储备能量,但如果导弹真的命中……
四。
三。
“灵枢,现在!”
公共区中央的显现树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银蓝色强光。光芒不是扩散,是精准地射向三个方向,在空中炸开三团光雾。
导弹的光学制导系统瞬间过载。
两枚导弹的轨迹出现紊乱,开始无规则地摆动。
但第三枚——最新的一枚——有更强的抗干扰能力。它只是晃了一下,就重新锁定目标,继续扑来。
二。
一。
“坤舆,向左急转!溯光,告诉我它的下一次呼吸!”
宝石孩子送来的“呼吸点”精准到毫秒。
在导弹即将进行下一次微调的瞬间,坤舆庞大的身躯做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动作——不是传统的转向,是“折叠”。
土地在自身重力场中短暂失衡,左舷下沉,右舷抬起,整个偕明丘像一片被风吹翻的叶子,在空中完成了一个近乎九十度的急转。
第一枚失控的导弹从右舷五十米外擦过,尾烟的热浪灼烧着岩石表面。
第二枚导弹跟着急转,但转得太急,弹体过载,在空中解体,炸成一团火球。
第三枚——最危险的那枚——已经近在咫尺。
它的“眼睛”重新锁定了偕明丘。距离:三公里。时间:不到两秒。
林汐做了最后一个决定。
她没有让坤舆继续规避。
她让坤舆……迎上去。
但不是用身体。
“灵枢,把所有月光草能量集中在左前方!形成透镜!溯光,给我水的记忆——最清澈的、最能折射光的水的记忆!”
显现树的根系在岩石深处疯狂汲取能量。公共区所有月光草的光脉同时暗淡下去,所有能量被抽调到左舷前方,在空中凝聚、压缩、塑形。
形成一个巨大的、银蓝色的“透镜”。
与此同时,溯光送来了它珍藏的记忆——高山冰川融水第一次汇入溪流时的清澈,暴雨后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湖面时的通透,深海水下三百米处那种纯净到虚无的蓝。
这些“清澈”被注入透镜。
导弹撞进了透镜区。
在那一瞬间,制导系统“看到”的目标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融化”了——偕明丘的轮廓在透镜的折射下扭曲、扩散、与天空的背景色融为一体。导弹失去了锁定目标,依照最后的惯性向前冲去。
它从偕明丘上方不到十米的高度掠过。
尾烟扫过显现树的树冠,烧焦了几片叶子。
然后,导弹继续向前飞,飞向空无一物的东方天空,最终在视野尽头化作一个小黑点,消失不见。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整整五秒。
然后,公共区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老吴松开两个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晨光和小河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吴小玲的腿软得站不住,扶着树干缓缓滑坐。
陈默盯着数据屏——三枚导弹,两枚规避,一枚诱偏,零命中。
她转头看林汐。
林汐还站在控制台前,背挺得笔直,但陈默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陈默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你怎么知道能这么干?”
“不知道。”林汐诚实地说,转过身,脸上有汗,“我只是……把所有能用的东西都用上了。土地的记忆,森林的智慧,溯光的感知,还有……”
她顿了顿,看向陈默:“还有你的数据。导弹的速度、角度、制导模式——没有那些数字,我算不出规避时机。”
陈默感到眼眶发热。她强行压下去,推了推眼镜:“导弹是从西北方来的。黑塔的势力范围在北方,这说明他们要么扩张了,要么……和其他势力合作了。”
林汐点头,神色凝重:“而且他们知道我们的精确位置。要么有内奸,要么有我们不知道的追踪手段。”
“内奸的可能性很低。”陈默调出人口数据,“二十五个人的背景都核查过,而且偕明丘是封闭系统,向外传递信息很难。”
“那就是追踪。”林汐看向西方,“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看’着我们。”
就在这时,溯光飘了过来。
宝石孩子的光芒有些暗淡——刚才的全力感知消耗很大。但它还是努力传递了一段信息:
【恶意……没有结束……】 它的意识波断断续续,【那些东西……还会来……因为它们‘记得’我们了……】
“记得?”林汐皱眉。
【发射导弹的人……把‘要杀死偕明丘’这个念头……刻进了那些武器的‘记忆’里……】 溯光解释,【只要它们还存在……只要黑塔还记得这个念头……恶意就会一直飞来……】
陈默倒抽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这不是一次性的袭击?是持续性的、只要条件允许就会发动的攻击?”
溯光的光芒闪烁,表示肯定。
林汐闭上眼睛。
她感到一种深重的疲惫——不是身体的累,是心的累。飞行了这么久,救了这么多人,建起了这个小小的乌托邦,却还是逃不开旧世界的恶意。
那些藏在避难所深处的人,那些握着旧时代武器的人,那些宁愿把资源用在追杀同类上也不愿看看窗外新世界的人。
他们记得的,只有毁灭。
“林汐。”陈默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林汐睁开眼。
陈默站在她面前,数据屏已经收起。这个永远理性的女人,此刻脸上有一种罕见的、近乎温柔的坚定。
“恶意会来,那就让它来。”陈默说,“但馈赠也在。土地在馈赠,森林在馈赠,江水在馈赠,晨光在馈赠,溯光在馈赠,我们每一个人——都在馈赠。”
她指了指公共区:老吴正在检查有没有人受伤,吴小玲在安抚受惊的孩子,赵磊在查看被烧焦的树冠,晨光和小河手拉手站在一起,仰头看着天空,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好奇。
“你看,”陈默轻声说,“恶意飞了八十公里来杀我们。但馈赠……就在我们身边,每分每秒。”
林汐看着这一幕,胸腔里那股沉重的疲惫,慢慢化开了。
是啊。
导弹会来。
但晨光的笑容也会在。
恶意不会停止。
但老吴煮的热汤也不会停止。
旧世界想把它的恐惧强加给新时代。
但新时代……有自己的选择。
“陈默。”林汐说。
“嗯?”
“谢谢你一直看着我。”
陈默怔了怔,耳根微红:“我只是……在观测数据。”
“嗯。”林汐笑了,没有拆穿,“那麻烦你继续观测。观测恶意什么时候再来,也观测……馈赠每天增长了多少。”
她转身走向公共区,脚步重新变得轻快。
陈默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数据屏重新亮起,上面是刚才导弹袭击的全过程记录——每一个规避动作的时机,每一个能量调用的节点,每一个生死关头的决策。
陈默把这些数据加密,存档,命名为:
【馈赠的证明:第286天,我们选择成为桥梁,而非标靶】
然后她抬头,看向东方。
深海的路径还很漫长。
恶意不会止步。
但偕明丘也不会。
因为这座山上,有二十五个人,一块爱说话的宝石,一片会思考的森林,和一片决定飞行的土地。
还有她自己——一个决定用毕生数据,记录这一切如何发生的观测者。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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