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后第278天,黄昏将尽
当偕明丘的轮廓从云层后浮现时,第一个看见它的人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那是一个在排污管道旁拾荒的少年。他仰起头,脏污的脸上映出金蓝色的光。他张着嘴,手里的半块发霉饼干掉进泥里。
然后,整座103所陷入了长达三分钟的绝对寂静。
人们从地下避难所涌出,从废墟掩体里爬出,从了望哨上站起。没有人说话,只有几千双眼睛被钉在天空。
一座山,在飞。
不是机械的轰鸣,不是喷射的火焰,而是像大地本身做了一个悠长的梦,在梦中缓缓升起。岩石的肌理在内部光脉的透射下如琥珀般温润,垂落的发光藤蔓在晚风中划出光的涟漪,梯田层叠,树木如庇护所般伸展枝桠。
而最高处那棵半透明的巨树,树干内流淌的银蓝色光流,让每个仰望者都感到胸口被某种古老而温暖的东西抵住。
---
东围墙,指挥观察点
周锐手里的望远镜稳如磐石,但胸腔里的心脏却在疯狂锤击肋骨。他看见了那些蜿蜒的发光小径,看见了与山岩自然生长的屋舍,看见了平台上从容走动的人影。
没有炮口,没有防御工事,没有能源塔的尖啸。
“他们……”他的声音被风撕碎,“……造了一个会飞的家。”
王明站在他身边,眼镜滑到鼻尖,忘了去扶。这位前档案员脑子里所有关于物理、工程、末世生存的公式正在无声崩解。
“《列子·汤问》……终北之国有山名壶领,顶有口,状若圆环,名曰滋穴……”他喃喃着,眼神失焦,“古人说的神山……就是这个样子吗?”
“这不是神话,老王。”周锐放下望远镜,眼中有什么东西在燃烧,“这是活着的现实。”
下方,寂静被第一声哭泣打破。
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跪倒在地,脸埋在孩子的襁褓里,肩膀剧烈颤抖。她不是悲伤,是某种淤积了257天的什么东西,被天空那温柔的光劈开了缺口。
一个断腿的老兵扔掉拐杖,用仅剩的好腿支撑着,朝天空缓缓抬起右手,行了一个被遗忘许久的旧式军礼。眼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淌下,他没去擦。
少年们爬上残破的屋顶,冲着天空发出野性的、毫无意义的喊叫。那叫声里没有语言,只有最纯粹的生命力迸发。
希望第一次有了重量、体积、温度和光。
它就在那里,缓慢旋转,不言不语,却回答了一切。
---
地下深处,编号d-7的“废弃净化站”
厚重的铅门内,空气污浊。
四道人影围着一台老旧的终端机,屏幕上正是天空中的偕明丘。画面有些抖动,是偷拍的。
“能量读数稳定攀升,已超过‘园丁’预测模型上限43%。”说话的是灰色工装者,声音平直,“土地意识与森林意识融合完成度……无法量化。是全新数据类型。”
“林汐呢?”王明远问。他眼镜后的眼球布满血丝,指尖神经质地敲击桌面。
“中央巨树下,手持核心。”赵刚调出一张模糊的影像,“她现在是那个系统的……心脏。”
“心脏就好。”赵刚扯出一个狰狞的笑,“摘了心脏,再强的身体也得死。”
“成功率不足7%。”灰色工装者陈述事实,“系统防御机制具有学习能力。上次接触,其排斥反应效率提升了18%。”
“那就别硬碰。”王明远推了推眼镜,“周锐明天要办‘见证会’,邀她们落地。让人上去,把‘种子’带进去。”
“‘种子’?”灰色工装者问。
“认知干扰器的微缩版。”王明远从怀里摸出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黑色薄片,“贴在关键节点——最好是那棵巨树,或者能量最密集的地方。它会缓慢释放干扰波,让那个共生网络从内部产生排异反应,自我怀疑,最后……自我瓦解。”
“需要内应。”
“不需要。”赵刚冷笑,“明天会有很多人上去吧?总有那么几个……内心有裂缝的。贪婪的、嫉妒的、觉得世界亏欠自己的。‘种子’会找到他们。”
“如何确保?”
“因为人心本来就有裂缝。”赵刚关掉屏幕,黑暗吞噬了偕明丘的光,“我们只是……给裂缝里滴一滴水。结冰时,自己就会撑开。”
灰色工装者沉默数秒,眼底数据流如幽暗的河。
“可提供‘种子’及投放技术支持。”最终它说,“但接触与激活,必须由原生人类执行。我方原则:只观察,不介入。”
“够了。”赵刚起身,阴影如斗篷披在身上,“明天,我们去‘朝圣’。然后……看着神像自己裂开。”
人影散去。
灰色工装者最后一个离开。它在门口停顿,抬头看向天花板。某种非人的感知穿透岩层,触碰到天空中那座发光的山。
一道极其细微的、困惑的数据流在它核心中闪过。
那座山在“歌唱”。不是声音,是某种……频率。一种邀请所有生命共鸣的频率。
它无法理解。
---
偕明丘,公共区边缘
林汐赤脚站在微温的岩石上,脚心能感觉到坤舆深沉的脉动。晚风拂过,灵枢的枝叶在她头顶沙沙作响,洒下光尘。
她闭上眼。
不是用眼睛看,是用整座山感知。
下方,两千多个生命的光点如星群般闪烁。大多数是温暖的橘黄色——那是震撼、感动、尚未成型的希望。少数是冰冷的蓝白色——算计、恐惧、贪婪。还有几近黑色的墨点——那是纯粹的恶意,像腐肉上的蛆。
但她同时也感觉到另一些东西。
一些微弱的、几乎熄灭的……共鸣。
“灵枢。”她轻声说,“你感觉到了吗?”
“是的。”巨树温柔地回答,“土地在指引他们。”
“谁?”
“那些听见呼唤的人。”
林汐睁开眼,看向陈默:“不用刻意招募了。”
陈默从数据平板中抬起头:“为什么?”
“因为门一旦打开,”林汐望向下方闪烁的灯火,“该来的,会自己来。不该来的,留也留不住。”
她走到平台中央,声音清晰而平静,传遍整座山:
“明天,我们降落。门会打开,没有限制,没有审查,没有向导。任何想上来的人,都可以来。看,摸,走,留——随他们自己。”
林涛急了:“姐!万一有人搞破坏——”
“那就搞破坏。”林汐打断他,语气却奇异地松弛,“坤舆,如果有人在你的岩石上刻字,你会痛吗?”
脚下的山体传来低沉的笑一般的震动:“刻字?孩子,我经历过冰川的刮削、火山的炙烤、大陆的撞击。一点刮痕……连痒都算不上。”
“灵枢,如果有人折断你的枝条呢?”
巨树的枝叶轻轻摇曳:“森林每年都会被雷劈、被虫蛀、被动物啃食。断掉的枝条会成为新芽的养料。”
林汐看向众人:“明白了吗?我们不需要‘保护’这座山。它比我们想象的要古老、要坚韧得多。我们只需要……相信它。”
“相信土地知道谁是它的孩子。”
“相信森林知道谁听得懂它的歌。”
“相信愿意留下的人,自然会在该留下的时候留下。”
吴小玲若有所思:“就像月光草……我们从来没‘种’过它。是它自己选择了在能量纯净的地方生长。”
“对。”林汐微笑,“我们只是创造了让月光草愿意生长的环境。明天,我们创造的是让人能看见自己本心的环境。”
陈默推了推眼镜,数据流在瞳孔中闪烁:“如果按此方案,预测会有12-18人主动选择留下。原因未知,但模型显示他们与偕明丘的能量场存在先天共鸣。”
“那就12-18人。”林汐说,“多一个不强求,少一个不遗憾。”
她再次望向下方的大地,声音轻得像在对自己说:
“真正的家园,不是用墙围起来保护的地方。”
“是当你打开门,发现有人已经站在门口,说‘我找了好久,原来你在这里’。”
“是他们选择了这里,也是这里……选择了他们。”
---
深夜,103所,b-3居住区
一个瘦削的少年蜷在床铺上,眼睛在黑暗里睁着。
他叫小河,十六岁,父母死于天坠后的混乱。他在服务站“治疗”过三次,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只记得每次治疗后,心里的空洞会变大一点。
今天黄昏,当他看到天空那座发光的山时,他感觉到——那个空洞,第一次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不是食物,不是安慰,是一种……归处。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必须上去。
他悄悄起身,从床底摸出一个破旧的小布袋,里面装着他捡到的三块漂亮的石子、一片干枯但完整的枫叶、还有半截他舍不得吃的能量棒。
他把布袋小心塞进怀里。
隔壁铺位的老刘翻了个身,嘟囔着:“小河,干嘛呢?”
“上厕所。”少年撒谎。
他溜出居住区,在昏暗的通道里穿行。他要去东围墙,在那里等到天亮,第一个上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带那些石子,只是觉得……那座山会喜欢。
---
同一时间,地下三层的禁闭室
许薇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腕上的电子镣铐闪着红光。
她是三天前试图潜入王明远实验室时被捕的。罪名是“盗窃科研物资”,真正原因是她发现他们在用活人做“意识嫁接实验”。
她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
但今天黄昏,当那金蓝色的光透过唯一的通风口,在地面上投下一个小小光斑时,她知道——机会来了。
明天,那座山会降落。
她必须上去,必须把实验室的真相告诉山上的人。
即使这意味着……她可能永远回不来。
她闭上眼,开始用指甲在墙壁上刻字。不是求救信号,是实验室的结构图、守卫换班时间、通风管道走向。
她要活着出去。
因为那座山的光告诉她:还有值得活下去的世界。
---
凌晨四点,偕明丘仍在缓慢旋转
林汐没有睡。她站在显现树下,手掌贴着树干。
“灵枢,你在等谁吗?”
“是的。”树的意识温柔地回答,“在等几个迷路的孩子。”
“他们能找到路吗?”
“土地已经为他们铺好了路。”坤舆的声音从脚下传来,沉稳如大地本身,“就像河流知道要往哪里流,候鸟知道要往哪里飞。心指向哪里,脚就会走向哪里。”
林汐望向东方天际线,那里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
晨光将临。
门将打开。
而她会看到——有多少颗心,被这片土地的光,指引回家。
喜欢于灾厄中,巡航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于灾厄中,巡航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