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县上空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新的博弈已然在无声处展开。北满黄显声传来的消息，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辽西根据地焦灼的血液中。药品，以及苏方更明确的“合作”意向，是比任何口号都更实在的希望。
接应药品的任务，落在了徐建业肩上。他亲自从情报处和孙铭九的挺进支队中，挑选了八名最精干、最熟悉北上路线的队员。这些人不仅要身手矫健，更要机敏过人，懂得如何伪装，如何在敌占区与三教九流周旋。
“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战斗，是安全地把药品带回来。”徐建业在秘密据点对队员们做最后交代，语气凝重，“‘老金沟’位置偏僻，但并非绝对安全。黄将军的人会在那里等三天，过时不候。路线在这里，”他摊开一张手绘的、标记着隐蔽小路和可能遇到的关卡的地图，“万一……万一遇到无法摆脱的危险，优先销毁药品和联络方式，绝不能落入日军手中。”
队员们神色肃穆，重重地点了点头。他们都知道这趟任务的意义，也清楚其中的风险。那是深入虎穴，在日伪军的眼皮底下，将救命的物资“偷”回来。
与此同时，于凤至在指挥部里，亲自草拟给黄显声的回电。关于苏方“合作”的回应，她字斟句酌。
“……对于贵方所提‘扩大合作’，我方抱有极大诚意。为表诚意，特附上近期侦知之关东军于辽西、热河边境新增筑垒区域及疑似炮兵阵地坐标若干，或可佐证我方情报能力及合作价值。我方所需，除先前所列军工原料、技术资料外，尤缺应对敌军空中威胁之有效手段，以及野战医疗设备。盼复。”
这份回电，既是抛出的诱饵，展示了自身价值，也明确提出了下一阶段最迫切的需求——防空和医疗。她将电文交给方文慧，用最机密的频道立刻发出。
处理完北满的事务，于凤至又将注意力拉回内部。空袭造成的破坏需要修复，民心需要安抚，更重要的是，必须找到应对日军下次空袭的办法。被动挨打，代价太过惨重。
她召来了方宏毅和几位根据地里懂些机械和土木工程的人员，其中甚至包括了那位最初有些胆怯、如今却越来越投入碱厂修复工作的胡老头。
“鬼子的飞机，不能让它再这么猖狂下去。”于凤至开门见山，目光扫过众人，“我们没有高射炮，但不能坐以待毙。塞克特顾问提过，可以构建更完善的防空预警体系，并设置假目标迷惑敌人。我们需要尽快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方宏毅推了推眼镜，说道：“夫人，我们可以利用地形，在多处高地设立了望哨，配备电话或信号旗，一旦发现敌机，立刻层层通报。另外，可以在县城外围，选择几处类似指挥部、兵营布局的区域，用木材、布匹搭建假建筑，夜间布置灯光，吸引敌人炸弹。”
胡老头通过老葛转述，也磕磕绊绊地提出了一个建议：“以、以前跑江湖……见过用大铁锅……蒙上湿牛皮，敲起来声音又大又沉……能、能不能……放在高处，听到飞机声就敲，给大伙提个醒？”
于凤至眼睛微微一亮。土办法未必没用，这种原始的“防空警报”至少能让更多分散在田野和村庄的民众及时躲避。
“好！这些想法都很好！”她当即拍板，“方所长，你负责统筹，立刻着手建立了望哨网络和构建假目标。胡老丈的建议也很好，谭海，你组织人手，搜集铁锅和牛皮，在各村庄制高点设置这种‘警钟’！”
众人领命而去。于凤至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心中稍感宽慰。困难重重，但总有人在想办法，在行动。这种来自基层的、顽强的生命力，正是这片土地最宝贵的财富。
几天后，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徐建业派出的接应小队，历经艰险，终于抵达了约定地点——“老金沟”。那是一条荒芜偏僻的山沟，沟底溪流潺潺，四周是茂密的原始森林。
队员们按照约定信号，学了三声布谷鸟叫。
片刻后，对面山腰的树林里，也回应了三声。紧接着，几个穿着鄂伦春猎人装束、却行动干练的身影，牵着几匹驮着货物的骡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接应小队面前。
没有多余的寒暄。双方队长互相验证了身份和暗语。
“东西在这里。”北满来的负责人拍了拍骡马背上的几个密封木箱，低声道，“磺胺五十瓶，止血粉和其他外伤药若干。路上不太平，只能弄到这些了。”
“辛苦了！”接应队长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根据地急需这些，你们是雪中送炭！”
货物迅速交接。北满的人又递过来一个小巧的、用防水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物件。
“这是……‘那边’额外给的。”负责人声音压得更低，“说是‘样品’，和‘合作’有关。”
接应队长心中一凛，郑重接过，贴身藏好。
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双方人马如同暗夜中的幽灵，迅速汇合，又迅速分离，各自消失在茫茫林海与雨幕之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几天后，当这批珍贵的药品和那个神秘的“样品”被安全运回义县时，于凤至和张汉卿都松了一口气。
药品立刻被送往医院，解了燃眉之急。
而于凤至则在自己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油布包裹。里面没有信件，只有一本薄薄的、封面没有任何标识的俄文小册子，以及……一小块形状不规则、闪烁着银灰色金属光泽的物件。
于凤至拿起那小册子，借助一本俄汉字典，艰难地翻阅着。她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这并非什么高深的技术资料，而是一本关于莫辛-纳甘步枪日常维护、常见故障排除以及弹药复装基础要点的小册子！虽然不涉及核心制造工艺，但对于极度缺乏轻武器维护和弹药补充能力的辽西根据地来说，这无异于无价之宝！
而那小块金属……于凤至拿起它，入手沉甸甸，她仔细辨认着上面模糊的轧印字母和编号，一个名词在她脑中闪过——炮钢！这似乎是一块用于制造炮管的特种合金钢的样品！
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苏方没有直接给予武器，而是提供了维护知识和关键材料的样品。这其中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他们在用一种更隐蔽、更“非军事”的方式，提升东北抗日力量的持久作战能力，同时也在考察他们的潜力。提供复装技术，意味着认可了他们具备一定的工业基础；给予炮钢样品，则是一种试探，看他们能否理解，甚至……能否利用。
于凤至紧紧攥着那块冰冷的炮钢样品，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辽西阴沉沉的天空。北方的冰层之下，涌动的暗流，似乎正变得越来越有力，也越来越清晰。
她知道，这条用药品和情报换来的通道，已经开始回馈远超预期的东西。而他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份越来越重的“投资”。
她将小册子和炮钢样品重新用油布包好，锁进抽屉的最深处。那里，还放着那本页脚写着“注意”的英文地质书。
希望，正在这些不起眼的物件中，悄然累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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