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条湖一夜的虚惊，如同骤然拉响又戛然而止的警报，虽未造成实质损伤，却在奉天高层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震撼与后怕。张汉卿对于凤至的判断愈发信服，而杨宇霆虽表面恢复常态，但暗中亦加强了对其势力范围内要害部门的控制，对日态度更趋谨慎，暂时收敛了与张汉卿的正面冲突。一种基于共同危机感的、脆弱而诡异的平静笼罩了奉天。
于凤至敏锐地抓住了这短暂的喘息之机。她知道，日寇的退缩是暂时的，下一次的进攻只会更加猛烈和周密。东北军必须利用这段时间，快速提升实力。
“汉卿，”书房内，于凤至将一叠精心整理的文件放在张汉卿面前，“这是我所搜集的关于德国军事、工业的近况资料。欧战之后，德国受《凡尔赛条约》限制，其军工企业及退役军官急需海外市场与出路，此正是我东北军引入外援、师夷长技的良机。”
张汉卿接过文件，仔细翻阅。上面罗列了克虏伯、西门子等知名企业的介绍，德国军事顾问团在华活动情况，以及德军最新的战术理念、装备特点分析，甚至还有一份初步的合作建议草案。
“德国？”张汉卿眼中露出兴趣，“确与日本、苏俄不同。其陆军素称精锐，工业技术亦是一流。只是……此事牵涉甚广，需从长计议，且南京方面……”他有所顾虑，担心贸然引入外国势力会引发蒋介石的猜忌，或触怒日本。
“汉卿所虑极是。”于凤至早有准备，“故而此事不可操之过急，亦不宜大张旗鼓。我们可以分步而行，低调行事。”
她条分缕析：“第一步，可不以官方名义，而以我东北兵工厂、讲武堂或实业开发公司的名义，先与德国相关企业接触，洽谈采购一批急需的精密机床、光学仪器、通讯设备及医疗物资。此举可解燃眉之急，亦能试探德方态度与渠道。”
“第二步，在此商业往来基础上，可尝试邀请少数几位德国退役军官或技术人员，以‘私人顾问’或‘技术专家’身份来奉，协助我们改进兵工生产、训练参谋人员，甚至帮助规划城防工事。规模要小，身份要模糊，避免过度刺激外界。”
“第三步，待合作初见成效，彼此建立信任，再逐步扩大范围，考虑引入更多顾问，乃至采购更先进的武器装备，或合作开发东北的矿产。”
“至于南京方面，”于凤至微微一笑，“蒋主席如今亦在寻求德国援助以整编军队，我们此举恰与中央步调一致，只需在程序上注意与中央相关部门报备协调，料无大碍，或反而能借此加强与中央的联系。”
她考虑周详，步步为营，既指出了必要性，又充分预估并化解了可能的风险。张汉卿越听越是点头，眼中光芒大盛。
“好！凤至，此策甚妥！就依你所言！”他当即拍板，“此事便由你从旁协助，我会让参谋长负责具体对接，所需款项从我特别经费中支取。务必尽快着手！”
“定当尽力。”于凤至颔首。她深知此事意义重大，将是她影响东北军现代化进程的关键一步。
领命之后，于凤至立刻行动起来。她并未直接抛头露面，而是居于幕后指挥。
她首先召见了那位精通金融与经济运作的顾问秦先生。“秦先生，需动用你在津沪地区的关系网，寻找与德国洋行有业务往来、信誉良好的华人买办或贸易公司，设法与他们建立联系，透露东北有意采购一批德国工业设备与精密器材的意向，探听行情与渠道。”
“明白，夫人。德国礼和洋行、禅臣洋行等在华势力颇大，属下会尽快设法接触。”秦先生领命而去。
接着，她密令高志航，从机械所和讲武堂学员中，挑选几名精通德语或英语、且对机械、通讯有基础的青年，组成一个秘密学习小组，开始集中学习德国军事和工业技术资料，为日后可能的赴德学习或接待德方人员做准备。“要高强度，保密进行。”她叮嘱道。
同时，她通过讲习所那位思想开明的历史教员，意外得知讲武堂内本就有一位曾留学德国的炮兵科教官方宏毅，此人醉心军事技术，却因不是嫡系而不得重用。于凤至如获至宝，立刻让张汉卿将其提拔为兵工厂技术顾问，委以其与德方初步技术交流的重任。
方宏毅骤得重用，又得知有机会与德国同行交流，顿时焕发出巨大热情，很快就拿出了一份详尽的急需设备清单和技术合作设想，其专业程度令于凤至和张汉卿都大为赞赏。
渠道、人才、需求方案都在迅速整合。于凤至坐镇中枢，协调各方，效率极高。
数周后，秦先生传来好消息：已通过上海一家可靠的贸易公司，与德国礼和洋行建立了初步联系。对方对东北的采购意向表现出浓厚兴趣，表示可以提供各类工业设备乃至“某些特殊用途”的物资，并暗示如果订单可观，可以协助引荐“退休的工程技术专家”。
第一步，打通了！
张汉卿得知进展，大喜过望，立刻批准了首期采购款项。一份包括精密机床、野战电话机、光学玻璃坯料、磺胺药品在内的采购清单，通过加密渠道发往上海。
与此同时，于凤至并未放松对内部的建设。振华厂在消化吸收新技术；讲习所和工读社培养的人才开始逐步输送到各个岗位；协办处的影响力通过抚恤和安置工作，潜移默化地深入基层官兵；甚至通过方宏毅，开始秘密整理奉天兵工厂的技术档案和设备状况，为即将到来的德国设备和技术对接做准备。
她还特别叮嘱负责情报搜集的谭海，要密切关注日方对东北与德国接触可能产生的反应，并设法了解日本国内以及关东军内部的动向。她绝不相信柳条湖事件会就此罢休。
一切都在紧张而有序地推进。奉天城仿佛一个巨大的蜂巢，在于凤至这只蜂后的调度下，为即将到来的寒冬忙碌地储备着蜂蜜与力量。
然而，于凤至心中始终绷着一根弦。她知道，与德国的合作刚刚起步，远水难解近渴。日寇的威胁迫在眉睫，东北军内部的整合也非一日之功。她站在办公室的地图前，目光再次落在那条标志着南满铁路的红线上。
“时间……我们最需要的是时间……”她喃喃自语。
窗外，秋风渐起，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并未因暂时的平静和新的希望而真正消散。于凤至的努力，是在与时间赛跑，是在为注定到来的风暴，尽可能多地增添一份抵抗的资本。师夷长技之路刚刚启程，而征途之上，已是荆棘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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