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西回到帅府,于凤至的心境已与出门时大不相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聚贤客栈那粗糙木窗框的触感,黄显声那双带着不甘与渴望的眼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圈圈涟漪。
人才,是棋盘上的活子。而她,不能再做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机会比她预想中来得更快。
傍晚时分,张汉卿竟主动来到了她的院落。他眉宇间的疲惫依旧,但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看向于凤至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白日里未及的复杂情绪。
“凤至,”他声音有些沙哑,屏退了左右,在炕桌另一侧坐下,“今日……多谢你。”
于凤至正亲手为他沏茶,闻言动作微顿,抬眸看他,灯光下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却有一种沉静的力量:“谢我什么?我只是说了几句该说的话。”她将温热的茶杯推到他面前。
张汉卿接过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沉默了片刻才道:“杨总参议和常省长……他们后来松了口,同意暂缓对日方的某些让步条款,态度也……不像之前那般强硬。”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你提起父亲,他们……终究是顾忌的。”
于凤至心中了然。杨景霆、常荫槐再权倾一时,也不敢公然背弃“对老帅尽忠”这面大旗。她不过是利用了这一点。
“父亲若在天有灵,必不愿见东北基业在他身后便轻易委曲求全。”于凤至轻声说道,话语却如锤,“汉卿,你是父亲选定的继承人,这东北,终究要你来扛。”
张汉卿猛地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震动。这些话,从未有人如此直接地对他说过。身边的人,或如杨常般视他如稚子需掌控,或如部分旧部般虽支持却更多是观望,或如母亲姐妹般只知担忧哭泣。唯有她,这个平日温婉甚至有些沉默的妻子,竟能如此清晰地看透局势,并如此坚定地……站在他这边?
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楚和一种被理解的悸动。
“我……”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我知道。只是如今内外交困,杨总参议他们把持着军政大半事务,我有时……深感无力。”
于凤至看着他眼中的挣扎和脆弱,这是历史书上那个“少帅”极少流露的一面。她放柔了声音,却字字清晰:“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父亲当年,不也是从一草一木做起?杨总参议他们资历老,经验丰,一时难以逾越,但并非所有事都需正面冲突。”
张汉卿目光一凝:“你的意思是?”
于凤至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我今日出去走了走,见奉天城内,颇多伤兵流浪街角,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听闻前线退下来的弟兄,抚恤安置亦多有拖延滞涩之处。可有此事?”
张汉卿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与痛色:“确有此事。连年征战,府库空虚,加之……政务繁杂,难免有疏漏顾及不到之处。我也曾督促,奈何……”他未尽之语,显然是杨、常等人并未将此等“小事”列为优先。
于凤至心中叹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士气乃军魂。伤兵安置、抚恤发放,看似琐碎,实则是凝聚军心、稳定后方至关重要的一环。杨宇霆等人忙于权力博弈和对外周旋,恰恰忽略了这根基所在。而这,正是她的突破口。
“汉卿,”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恳切,“我知你忙于军国大事,这些内务琐事无暇分身。但我身为你的妻子,帅府主母,眼见父亲旧部、为我东北流过血的将士如此落魄,心中实在难安。我想……可否由我出面,设法筹措些钱粮衣物,至少先解这些伤兵弟兄的燃眉之急?也算……替父亲和你,尽一份心,安稳安稳人心。”
她这番话,说得极其漂亮。完全是从“妻子”、“主母”的角度出发,关心将士,替夫分忧,彰显仁义,巩固后方,任谁也挑不出错处,甚至还要赞一声“贤德”。而更深层的意图,则是以此为切入点,逐步接触并掌控部分后勤、民政资源,建立自己的声望和班底。
张汉卿怔住了。他完全没料到于凤至会提出这样的想法。在他的印象里,妻子虽也管理帅府内务,但从未主动涉足外事,更别提如此具体地插手军务相关事宜。
但此刻,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目光,想到白日里她在议事厅门口那番举动,再结合眼前这合情合理、甚至堪称“雪中送炭”的建议,他心中的疑虑迅速被一种“得妻如此”的欣慰和感动所取代。
“你……你的身体……”他首先担心的是这个。
“无妨。做些筹划协调的事,累不着。正好也散散心,免得总沉浸在悲痛里。”于凤至轻轻摇头。
张汉卿沉吟起来。此事确实于公于私都有利。若能办好,能收拢不少军心,也能缓解他的压力。至于杨景霆和常荫槐那边……这种“妇人之仁”的琐事,他们恐怕还不屑于插手阻挠,甚至可能乐见其成,正好显示少帅这边只关注些细枝末节。
“好!”他最终点头,“此事就由你牵头去办。我会吩咐下去,让军需处和民政那边的人配合你。需要什么,直接跟我的副官谭海说。”
“谢谢汉卿信任。”于凤至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光。第一步,成了。
接下来的几天,于凤至展现出惊人的行动力。
她并未大张旗鼓,而是以“体恤伤兵、缅怀大帅”的名义,先是动用了自己的一部分嫁妆和体己钱,又巧妙地通过张汉卿的副官谭海,从帅府的特别经费中支取了一小部分作为启动资金。
她没有直接通过官僚气息浓厚的军需处和民政部门,而是让桂姨找来了几位在奉天城里口碑颇好、与帅府素有往来的商号掌柜,以采购物资、雇佣人手的名义,将资金迅速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粮食、冬衣、药品。
同时,她让谭海暗中筛选了几名不得志但为人正直、熟悉伤兵情况的中下层军官和文员,组成了一个临时的“伤兵抚恤协办处”,直接对她负责。
效率之高,令人咋舌。不过三五日功夫,第一批物资和少量现金抚恤就已经发放到了聚集在奉天几处伤兵收容点的士兵手中。
这件事,自然很快传到了杨景霆和常荫槐的耳中。
“呵,女人家的小打小闹,收买人心罢了。”杨景霆在办公室听完手下汇报,不屑地嗤笑一声,随手将报告扔在一边,“让她折腾去,正好显得少帅那边只会做些妇人之仁的事。不必理会。”
常荫槐倒是多问了一句:“资金来路可清楚?别动了不该动的款项。”
“查过了,大部分是夫人自己的体己,少部分走了帅府的特别费,数额不大,手续齐全。”手下回道。
“那就更不必管了。”常荫槐摆摆手,注意力重新回到眼前的铁路借款合同上。相比于少帅夫人那点“慈善事业”,这才是关乎实利的大事。
他们都轻蔑地忽视了这件事,认为这只是于凤至悲痛之余的一种宣泄,或是少帅方面一种软弱无力的姿态展示。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在于凤至亲自前往一处伤兵收容点探望时,发生的另一件小事。
那日天气阴沉,于凤至穿着素净的棉袍,并未过多装饰,在谭海和几名便衣护卫的陪同下,查看了物资发放情况,又温和地与几位伤势较重的老兵说了几句话。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一个穿着破旧军官制服、拄着拐杖的年轻人忽然挣扎着上前,被护卫拦住也不后退,只是红着眼睛对于凤至大声道:“夫人!多谢夫人活命之恩!俺们这些废人,原本以为大帅没了,就没人管俺们死活了!是夫人让俺们知道,少帅和帅府没忘了俺们!以后但凡有用得着俺们的地方,夫人一句话,俺们这条烂命,绝不吝啬!”
他的话粗粝,却带着滚烫的真挚。周围许多伤兵都跟着附和,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重新燃起的希望。
于凤至看着他坚毅却伤残的面容,心中酸涩,温声道:“弟兄们言重了。你们为东北流血流汗,这是帅府该做的。好生养着,日后东北还需你们效力。”
回到汽车上,于凤至沉默良久。谭海低声汇报:“夫人,刚才那位是原来郭松龄郭军长手下的一个营长,姓王,打仗很猛,兵败后伤了腿,一直郁郁不得志。”
郭松龄旧部……于凤至心中一动。这或许又是另一条线。
几天后,于凤至向张汉卿汇报初步成果,并“无意”间提及伤兵中颇多人才,闲置可惜,或许可在抚恤之余,择优录用一些识文断字、或有专门技能者,参与协办处的文书、管理工作,也算人尽其用。
正忙于应对杨、常步步紧逼的张汉卿,对此自无不可,全权交由她处理。
于是,于凤至手下那个小小的“协办处”,悄无声息地吸纳进了第一批人手——不仅有她看中的那个王营长(负责协调联络),还有通过类似渠道发现的几名落魄文员、学过医的伤兵,甚至……那位住在聚贤客栈的黄显声,也被“聘请”而来,化名“黄文书”,协助整理档案,起草文书。
一个极其微小,却完全忠于她个人的班底,开始在这座庞大的帅府阴影下,悄然萌芽。
而于凤至的目光,已经投向了更远处。伤兵抚恤只是试手,接下来,或许是时候利用“帅府夫人”的身份,在“振兴实业”、“兴办教育”上,做些文章了。那里,才是真正能广纳贤才、积蓄力量的广阔天地。
窗外的奉天城,暮色渐浓,寒意刺骨。但于凤至书房里的灯,却亮得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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