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坠入黑暗
坠落。
无尽的坠落。
这是小骑士跳入古井之后唯一能够用来描述自己状态的词语——如果他拥有语言的话,如果他能够将感受转化为文字的话,如果他的存在中包含着那种能够命名和定义经验的能力的话。
但即便没有语言,即便没有思考,即便没有那些人类用来理解世界的工具,坠落本身仍然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是一个正在发生、持续发生、似乎永远不会停止发生的现实。
最初的几秒钟——或者说,在时间还有意义的那个短暂阶段——小骑士能够感受到风。
那风是向上吹的,是由坠落的速度产生的,是空气被他的身体挤压、推开、强迫让路时形成的气流。那风很猛烈,吹动着他的披风,让那块黑色的布料在身后疯狂地飘扬,发出呼呼的声响,像是某面旗帜在狂风中挣扎,像是某只受伤的鸟儿在试图飞翔。
风吹过他的身体,吹过他白色的外壳,带走了体表的温度——如果他拥有体温的话。那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既让人想起在呼啸悬崖上行走时的经历,又完全不同,因为这一次他不是在对抗风,不是在试图保持平衡,而是在与风一起运动,在让风成为坠落的一部分,在顺从而非抵抗。
在那最初的几秒钟里,小骑士还能看见井壁。
那是光滑的石壁,在萤火虫灯微弱的光芒照耀下呈现出灰白色的表面。石壁上没有任何突起,没有任何可以攀爬的裂缝,没有任何能够减缓或停止坠落的东西。它们只是在那里,冷漠地,静默地,像是某种见证者,像是某种记录这个坠落过程的装置,像是某种不带任何情感和判断的存在。
石壁在向上移动——不,是小骑士在向下移动,但从他的视角来看,整个世界都在向相反的方向运动。那种视觉错位很奇特,很迷惑,让人——如果小骑士算是的话——难以确定究竟是自己在动还是世界在动,究竟是自己在坠落还是世界在上升。
井壁上偶尔会出现一些痕迹——可能是某种工具留下的刻痕,可能是岁月侵蚀形成的纹路,可能是某些生物在此处留下的印记。那些痕迹很快就从视野中消失,被速度和黑暗吞没,来不及被仔细观察,来不及被理解和解读,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一个转瞬即逝的存在证明。
然后,光开始变弱了。
不是萤火虫灯的光——那些被囚禁在玻璃球体中的微小生命仍然在努力发光,仍然在履行它们照明的职责。变弱的是来自上方的光,来自井口的光,来自地表世界的那最后一点光明。
那光芒在小骑士的上方,像是一个逐渐缩小的圆形出口,像是某个正在关闭的眼睛,像是某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正在缓缓合上。起初它还很明亮,能够照亮整个井道,能够让小骑士清楚地看见周围的一切。但随着坠落的继续,随着距离的拉长,那光芒变得越来越暗淡,越来越遥远,越来越像是某个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幻觉。
小骑士抬头看着那个逐渐缩小的光点。
在那光点中,他能够看见天空——或者说,德特茅斯上方那片灰暗的、被云层覆盖的、看不见星辰的天空。那是他对地表世界的最后一瞥,是他与那个充满风雪和荒凉的世界的最后联系,是某种告别的象征。
那光点越来越小——从一个巨大的圆形,缩小到盘子的大小,再缩小到硬币的大小,然后是针尖的大小,最后,它完全消失了。
黑暗吞没了一切。
这不是普通的黑暗,不是夜晚的黑暗,不是闭上眼睛时看见的那种黑暗。这是绝对的黑暗,是完全的黑暗,是一种连这个形容词都显得不够准确的虚无。
在这样的黑暗中,视觉失去了意义。眼睛——或者小骑士用来感知世界的那两个深邃空洞——无法捕捉到任何信息,无法看见任何东西,甚至无法确认自己是睁开还是闭上。看与不看没有区别,因为无论如何都只有黑暗,都只有虚无,都只有那种让人怀疑自己是否还存在的绝对空白。
只有萤火虫灯还在发光。
那些微小的生命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格外珍贵,格外像是某种奇迹。它们的绿色荧光成为了小骑士唯一的光源,唯一的视觉锚点,唯一能够证明这个世界还没有完全陷入虚无的证据。
但即便是萤火虫灯,它的光芒也只能照亮极其有限的范围——小骑士能够看见自己的手,能够看见手中握着的灯,能够看见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但除此之外,周围的一切都被黑暗吞没了。井壁消失了,不是因为它们不存在,而是因为光芒无法抵达那么远的距离。上方消失了,下方也消失了,只剩下这个被微弱荧光照亮的小小空间,像是宇宙中唯一一个还存在光明的地方,像是黑暗海洋中一个孤独的岛屿。
时间也开始变得奇怪了。
小骑士不知道自己已经坠落了多久。
一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
在这样的环境中,时间失去了可以测量的标准。没有太阳的升降来标记白天和黑夜,没有钟表的滴答声来计数秒针的流逝,没有任何外在的参照系来帮助确定时间的长度。
身体的感觉也变得模糊了。最初,小骑士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坠落——那种失重感,那种速度感,那种知道自己正在快速向下移动的确定性。但现在,那些感觉都变得不确定了。
他还在移动吗?还是已经停止了?
他还在下降吗?还是已经抵达了某个静止的状态?
他的速度是在加快还是在减慢?
所有这些问题都无法被回答,因为在这样一个没有参照物的环境中,运动和静止变得无法区分,速度和位置变得无法确认。也许他仍然在以极快的速度下坠,也许他实际上已经停在了半空中,也许整个坠落只是一个幻觉,一个由某种神秘力量制造出来的错觉。
重力似乎也消失了——或者说,变得不再明显了。小骑士不再感觉到那种向下的拉力,不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拖拽。他只是在存在着,在悬浮着,在这个既可能是运动又可能是静止的状态中漂浮着。
这种感觉既可怕又平静。
可怕,是因为它挑战了所有关于现实的基本假设,是因为它让人——如果小骑士能够感到恐惧的话——怀疑自己是否还真实存在,是否还处于同一个世界,是否还遵循着同样的物理法则。
平静,是因为在这种完全的孤立中,在这种与外界彻底隔绝的状态中,有一种奇异的宁静,一种不再需要对抗任何东西的轻松,一种放弃所有控制之后的解脱。
小骑士在黑暗中继续——坠落?存在?等待?——他自己也不确定应该用什么词语来描述这个状态。
然后,他开始看见光。
不是萤火虫灯的光,那光芒一直都在,一直陪伴着他。这是别的光,是从黑暗深处突然出现的光,是某种不应该存在于这个空间的光。
最初,那光只是一个点,一个微小的、几乎无法确认是否真实存在的光点。它出现在小骑士的视野边缘,可能在左边,可能在右边,也可能在前方或者后方——在这样一个没有明确方向的空间中,位置本身就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小骑士转动身体,试图看清那个光点,试图确认它的位置和性质。但当他转过去时,那光点似乎也移动了,似乎总是保持在他视野的边缘,像是在躲避他的直视,像是在故意保持某种距离。
然后,更多的光点出现了。
它们从黑暗的各个方向浮现,像是某种子在黑暗土壤中同时发芽,像是某种星辰在虚空中同时点燃。每一个光点都很微弱,都在闪烁,都显得不稳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那些光点开始移动,开始聚集,开始形成某种图案。
它们不是随机分布的,而是在遵循某种规律,某种秩序,某种设计。它们连接起来,形成线条;线条交织起来,形成形状;形状组合起来,形成画面。
小骑士看见了——或者说,他感知到了,因为这个词已经不足以描述这种超越正常视觉的体验——一幅幅支离破碎的画面,一段段无法被完整解读的记忆,一些些不属于他但又莫名熟悉的景象。
第一个画面:
一座宫殿。
那是一座白色的宫殿,巍峨而壮丽,高耸入云——如果地下世界有云的话。宫殿的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纯净的光芒,那种光芒不是来自火焰或者灯具,而是从建筑本身散发出来的,仿佛整座宫殿都是由某种发光的物质构成的。
宫殿的建筑风格优雅而复杂,有无数的尖塔,无数的拱门,无数的柱廊。每一处细节都经过精心设计,每一个装饰都体现着高超的工艺,每一道线条都在诉说着建造者的品味和追求。
在宫殿的最高处,站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很高大,身披白色的长袍,头戴某种王冠或者冠冕。虽然看不清具体的面容,但能够感受到那种威严,那种权威,那种让所有看见他的人都会本能地低头致敬的气场。
那是苍白之王,那是沃姆,那是这个王国的统治者,那是赐予无数虫子智慧与文明的神明。
他站在高处,俯瞰着他的王国,俯瞰着那些在他的统治下繁荣昌盛的臣民,俯瞰着这个他一手建立起来的伟大文明。在他的目光中,有骄傲,有满足,有对未来的期待,也有某种深藏的、不易察觉的忧虑。
画面开始变化,开始扭曲,像是某种镜像开始破碎。
第二个画面:
一群虫子。
无数的虫子,各种各样的虫子,形态各异的虫子。它们聚集在一个巨大的广场上,广场大得几乎看不见边际,地面铺着精美的石砖,周围环绕着壮丽的建筑。
虫子们在欢呼,在庆祝,在歌唱。它们举着旗帜,点着火把,互相拥抱,互相祝福。那是某种节日,某种庆典,某种全王国都在参与的盛大活动。
空气中弥漫着欢乐的气息,到处都是笑声和歌声,到处都是色彩和光芒,到处都是生命的活力和文明的光辉。这是一个王国的黄金时代,是一个所有居民都感到幸福和希望的时期,是一个值得被永远铭记的美好时刻。
但在那欢乐的表面之下,在那些笑容的背后,如果仔细观察,能够看见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某些虫子的眼神中有疑惑,某些虫子的姿态中有不安,某些虫子似乎在问:这真的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吗?这真的不会有代价吗?我们真的理解我们所庆祝的是什么吗?
画面再次破碎,像是玻璃被重锤击中。
第三个画面:
一座城市。
那座城市建在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中,规模之大,设计之精妙,让人难以置信这是由虫子建造出来的。城市中有无数的建筑,有高耸的塔楼,有宽阔的街道,有精美的桥梁,有壮观的喷泉。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从天而降的雨。
那不是普通的雨,而是从洞穴顶部——那个巨大的湖泊底部——不断渗透下来的水滴。那些水滴形成了一种持续的、永不停歇的降雨,覆盖了整个城市,给这个地下世界带来了某种诗意的、浪漫的氛围。
虫子们在雨中行走,在雨中生活,在雨中进行着它们的日常活动。它们有的撑着小伞,有的穿着雨衣,有的干脆就让雨水打在身上,享受着那种清凉和湿润。
这就是泪水之城,这就是圣巢王国的心脏,这就是所有虫子向往的地方,这就是文明的巅峰,这就是那个伟大时代留下的最美丽的遗产。
但画面突然开始改变。
那些美丽的建筑开始出现裂缝,那些欢快的虫子开始停止移动,那些清澈的雨水开始变得浑浊。
画面的色调从明亮的、充满希望的色彩,逐渐转变为暗淡的、压抑的灰色,然后是更深的、更不祥的色调,最后,一种新的颜色开始侵入画面——
橙色。
那种刺眼的、病态的、充满恶意的橙色。
第四个画面:
白色的宫殿开始崩塌。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崩塌,而是某种更加本质的瓦解。那些曾经散发圣洁光芒的墙壁开始失去光泽,开始被某种橙色的液体侵蚀,开始出现腐朽和衰败的迹象。
那位站在高处的身影——苍白之王——不见了。
宫殿的最高处现在是空的,那个曾经被占据的位置如今只剩下虚无,仿佛那位统治者从未存在过,仿佛他只是某个集体幻觉,某个被虚构出来的神话人物。
宫殿在消失,在淡化,在从现实中抹去。它变得越来越透明,越来越不真实,像是某种正在蒸发的幻影,像是某个正在被遗忘的梦境。
最后,整座宫殿完全消失了,只留下一个空旷的空间,一个曾经有某种伟大事物存在但现在什么都不剩的虚空。
第五个画面:
虫子们在尖叫。
它们的眼睛变成了橙色,身体开始肿胀,动作变得扭曲。它们不再是有智慧的生命,不再是拥有梦想和希望的个体,而是变成了某种被操纵的傀儡,某种失去自我的行尸走肉。
它们互相攻击,互相撕咬,互相毁灭。曾经和睦相处的邻居变成了敌人,曾经相爱的伴侣变成了猎手和猎物,曾经温馨的家庭变成了屠杀的现场。
橙色的液体到处流淌,染红了——不,染橙了——整个城市,整个王国,整个世界。那液体从虫子们的身体中涌出,从建筑的裂缝中渗出,从大地的深处冒出,像是某种无法被阻止的洪水,像是某种注定要吞没一切的灾难。
在那橙色液体的背后,在那些被感染的虫子的眼睛深处,能够看见某种更加可怕的东西——
一个光。
一个愤怒的、充满执念的、拒绝被遗忘的光。
一个曾经是神明但被抛弃、曾经被崇拜但被遗忘、曾经拥有一切但失去一切的存在,散发出的复仇之光。
那就是辐光。
那就是这场灾难的源头。
那就是瘟疫的本质。
画面开始急速变化,一幅又一幅,像是某部被快进播放的影片,像是某本被快速翻阅的书籍。小骑士看见了太多,太快,太混乱,以至于无法完整地理解每一个画面,无法完全地消化每一个信息。
他看见了战争——虫子们与虫子们之间的战争,文明与野蛮之间的战争,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战争。
他看见了建造——无数虫子日夜劳作,建造宫殿,建造城市,建造那些宏伟的、复杂的、充满野心的建筑物。
他看见了仪式——神秘的、古老的、充满象征意义的仪式,那些仪式的目的和内容他无法完全理解,但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庄严和重要性。
他看见了背叛——某个群体选择放弃它们原本的信仰,选择投向新的神明,选择遗忘那个曾经赐予它们一切的存在。
他看见了封印——一个容器,一个被设计用来承载某种可怕事物的容器,一个纯粹的、没有情感的、完美的囚笼。
他看见了牺牲——无数的牺牲,有些是自愿的,有些是被迫的,有些是光荣的,有些是悲惨的,但所有的牺牲都指向同一个目标:拯救这个王国,延续这个文明,阻止那个不可阻挡的灾难。
然后,所有的画面都破碎了。
它们同时破碎,像是无数面镜子在同一瞬间被击碎,像是整个记忆的结构突然崩塌,像是某种维持这些幻象的力量突然耗尽。
光点消散了,画面消失了,黑暗重新占据了一切。
小骑士重新回到了那个绝对黑暗的空间中,重新感受到了那种孤立和虚无,重新意识到自己仍然在——坠落?漂浮?存在?
但现在,黑暗中多了某种东西。
一个声音。
不是用耳朵听到的声音,而是直接在意识深处回响的声音,是一种绕过所有感官直接抵达存在核心的交流方式。
那声音低沉而遥远,像是从无限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在耳边低语:
回来……
那声音充满了悲伤,充满了渴望,充满了某种深沉的、跨越时间和空间的呼唤:
回来……我的孩子……虚空之子……
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既温暖又冰冷,既慈爱又无情:
回到诞生之地……回到黑暗之处……回到虚空之母的怀抱……
小骑士无法回应——他没有声音,没有语言,没有任何能够用来回答的工具。但那个声音似乎不需要回应,它只是在呼唤,在召唤,在用某种超越沟通的方式表达着某种根本的、本质的联系。
你被创造……你被抛弃……你被遗忘……但现在……你回来了……
你不是第一个……不是最后一个……你是众多之一……是无数牺牲品之一……是那个计划的又一个产物……
但你……不同……你逃出了深渊……你在外界游历……你获得了那些其他容器从未拥有的东西……
意志……经验……某种接近自我的东西……
这让你变得危险……也让你变得……有用……
回来……完成使命……或者……打破循环……
选择……如果你能够选择的话……虚空之子……
那声音开始变得微弱,开始远去,像是某种能量正在耗尽,某种维持这个交流的力量正在消散:
深渊……在等待……真相……在等待……一切……都在等待……
你很快……就会……抵达……
然后,声音完全消失了,只留下回响,只留下残响,只留下某种难以名状的空虚感。
小骑士在黑暗中继续坠落——现在他确定自己仍然在坠落,因为某种感觉回来了,某种对运动的确认,某种告诉他这个过程即将结束的直觉。
萤火虫灯的光芒突然变得明亮起来。
那些微小的生命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它们疯狂地发光,用尽全部的力量散发出荧光,将黑暗撕开一道细微的裂缝。
透过那道裂缝,小骑士看见了——
地面。
那是由古老石砖铺成的地面,上面布满了青苔和裂纹,证明着无数个世纪的沉默守望,证明着时间在这个被遗忘的地方留下的深刻印记。
地面在快速接近,在视野中急剧放大。
三秒。
两秒。
一秒。
小骑士本能地调整身体,让自己的双脚朝下,让自己做好着陆的准备。他的身体紧绷,肌肉——如果他拥有肌肉的话——准备好吸收冲击,准备好应对即将到来的撞击。
然后,他降落了。
那不是一次剧烈的碰撞,不是一次痛苦的撞击,而是某种温柔的、几乎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接住的感觉。就像是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他即将触地的瞬间托住了他,缓冲了下降的速度,让着陆变得柔和而安全。
小骑士的双脚稳稳地踩在石砖上。
萤火虫灯在他手中轻轻摇晃,那些被惊吓的微小生命终于平静下来,恢复了它们惯常的、如同呼吸般有节奏的闪烁。
坠落结束了。
那个看似永恒的过程,那个似乎会永远持续下去的下降,那个让时间和空间都失去意义的旅程,终于抵达了终点。
小骑士站在那里,抬起头,试图看见那个他刚刚坠落下来的井口,试图看见地表世界的最后一点光芒。
但那里只有绝对的黑暗。
那黑暗如此深邃,如此完整,以至于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空间,而更像是某种被挖空的虚无,某种连光都无法填充的空洞。地表世界已经彻底消失在那个黑暗中,德特茅斯和埃尔德巴格都变得无限遥远,仿佛它们只是某个模糊的梦境,某个已经被遗忘的记忆。
小骑士转过身来,举起手中的萤火虫灯,让那微弱的光芒照亮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天花板高得几乎看不见边际,墙壁是由巨大的石块堆砌而成的,地面上生长着某种发出微弱蓝光的苔藓。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带着霉菌和腐朽气息的味道。
这里就是圣巢王国。
这里就是那个曾经辉煌但如今只剩废墟的地下世界。
这里就是小骑士被召唤而来的地方,就是他将要探索、战斗、寻找答案的舞台,就是他命运真正开始的所在。
小骑士握紧了手中的萤火虫灯,感受着脚下坚实的地面,感受着周围真实的空气,感受着这个新世界的存在。
他准备好了。
准备好面对这个王国的秘密,准备好对抗那些感染的生物,准备好探索那些被遗忘的真相,准备好完成——或者打破——那个召唤他来到这里的使命。
在黑暗中,在这个被时间遗忘的地下世界里,小骑士迈出了第一步。
那一步很轻,轻得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在这样绝对寂静的环境中,即便是最轻微的声响也会被无限放大。石砖在他的脚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那声音在空旷的空间中回荡,被墙壁反射,被黑暗吸收,最终形成一种奇异的回声效果。
那回声听起来不像是一个人在行走,而像是有很多个存在,很多个看不见的东西,在跟随着他,在模仿着他的动作,在这个空间的各个角落同时移动。
但小骑士没有被这种诡异的氛围所困扰。他只是继续前行,继续举着那盏萤火虫灯,继续用他那两个深邃的黑色空洞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他看见了墙壁上的雕刻——那些古老的、被时间侵蚀得残缺不全的图案和文字,那些试图讲述某个故事但已经无法被完整解读的记录。
他看见了地面上的裂缝——那些纵横交错的裂纹,那些证明这个地方已经经历了无数岁月、承受了无数压力的痕迹。
他看见了那些发光的苔藓——它们在黑暗中散发出微弱的蓝色荧光,像是星辰,像是希望,像是生命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坚持存在的证明。
这就是遗忘十字路口。
这个名字在他的意识深处回响——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某种更加直接的认知方式。这里曾经是圣巢王国的交通枢纽,曾经是连接各个区域的中心,曾经每天都有无数虫子经过、停留、交换货物和信息的繁华之地。
但现在,这里只剩下寂静,只剩下废墟,只剩下那些被遗忘的痕迹。
小骑士继续向前走,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环境,寻找着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寻找着任何能够告诉他应该前往何处的线索。
在不远处,他看见了一根石柱。
那根石柱立在道路的中央,看起来像是某种路标或者指示牌。小骑士走近它,举起萤火虫灯,让光芒照亮石柱的表面。
石柱上刻着文字,那些文字已经被严重侵蚀,大部分都难以辨认。但仍然有一些字符保留得相对完整,在萤火虫灯的照耀下,小骑士能够勉强看出一些内容:
遗忘……路口……
前方……泪水……
左侧……苍绿……
右侧……真菌……
那些残缺的字符在讲述着这个地方的布局,在指引着前往不同区域的方向。虽然信息不完整,虽然许多关键内容都已经丢失,但至少能够提供一些基本的定位,至少能够让小骑士知道自己现在处于何处,前方又有哪些可能的道路。
小骑士站在石柱前,思考着——如果这个词可以用在他身上的话。
他应该前往哪里?
泪水之城?那个曾经是王国心脏的繁华都市?
苍绿之径?那个被植物和苔藓覆盖的绿色世界?
真菌荒地?那个被巨大蘑菇统治的神秘区域?
还是应该继续探索遗忘十字路口本身,先熟悉这个相对安全——如果这里可以被称为安全的话——的区域,然后再深入更加危险的地方?
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就变得不重要了。
因为小骑士听见了一个声音。
那是从前方传来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的声音,带着某种沉重的、缓慢的节奏,像是某种大型生物在移动时发出的脚步声,又像是某种机械装置在运转时发出的噪音。
小骑士立刻警觉起来。
他的右手移向背后,准备随时抽出骨钉。他的身体微微下沉,进入一个更加稳定、更加便于快速反应的姿态。他的所有感知都集中在那个声音上,集中在那个正在接近的未知存在上。
声音越来越近了,越来越清晰了。
现在不仅能听见脚步声,还能听见别的东西——某种呼吸声,某种低沉的、像是呜咽又像是叹息的声音,还有某种金属摩擦的声音,像是铠甲的各个部分在移动时互相碰撞。
然后,小骑士看见了它。
从黑暗中缓缓走出的,是一个庞大的身影。
那是一只蛆虫,身躯巨大得不成比例,肥胖而柔软。但它穿着一套完整的骑士铠甲——那铠甲虽然破旧,虽然布满了战斗的痕迹,但仍然能够看出其原本的威严和精美。
铠甲是白色的,或者说曾经是白色的。现在它已经被岁月染上了灰色和褐色的斑点,表面有许多凹陷和裂缝,每一处都在讲述着某场战斗的故事。
在铠甲的胸前,刻着圣巢王国的徽记——那个象征着苍白之王统治的符号,那个曾经让所有虫子肃然起敬的标志。
蛆虫手中握着一根巨大的长钉,那武器看起来沉重得惊人,表面锈迹斑斑,但仍然散发出某种危险的气息。
它看见了小骑士。
或者说,某种东西通过它看见了小骑士。
那蛆虫缓缓转过身来,那个动作很慢,慢得让人能够清楚地看见每一个细节。头盔转向小骑士的方向,虽然看不见眼睛,但能够感受到某种注视,某种评估,某种判断。
然后,它开口了。
声音从头盔内部传出,低沉而模糊,断断续续,每个音节之间都有很长的停顿:
守……护……圣巢……
那不是蛆虫自己的声音,而是某种残留在铠甲中的回声,某种即使主人已经不在了依然坚持履行职责的意志,某种被刻入金属和誓言中的执念。
守……护……王国……不……不许……通过……
它举起了手中的长钉,那个动作同样缓慢,同样充满了某种仪式感。长钉在空气中划过,发出低沉的呜呜声,那声音在空旷的空间中回荡,像是某种警告,像是某种宣告,像是在说:
如果你想要继续前进,你就必须击败我。
如果你想要进入这个王国的更深处,你就必须证明你有那个资格。
如果你想要完成你的使命,你就必须首先通过这第一道考验。
小骑士握紧了手中的萤火虫灯。
他知道这一刻终将到来,知道在这个充满危险的地下世界里,战斗是不可避免的,知道他必须用实力证明自己,必须用胜利开辟道路。
但此刻,站在这个降落点,站在这个刚刚抵达圣巢王国的地方,面对着第一个真正的挑战,小骑士仍然感受到了某种特殊的东西——
不是恐惧,因为他可能没有那种情感。
不是兴奋,因为他可能不具备那种反应。
而是某种更加深沉的东西,某种接近于的东西,某种对即将发生之事的本质性把握。
这不仅仅是一场战斗。
这是一个开始。
这是他在圣巢王国旅程的第一步。
这是命运之轮开始转动的标志。
小骑士将萤火虫灯挂在腰间,解放了双手。他的右手移向背后,握住了骨钉的柄部。那把武器在等待着,等待着被抽出,等待着再次品尝战斗的滋味,等待着证明它的价值和锋利。
蛆虫开始移动了,开始迈开沉重的步伐,朝着小骑士走来。每一步都让地面震动,每一步都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让周围的灰尘扬起,在微弱的光线中形成朦胧的云雾。
小骑士没有后退,没有逃跑,没有表现出任何退缩的迹象。
他只是站在那里,等待着,观察着,准备着。
当蛆虫走到距离他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时,小骑士动了。
他抽出了骨钉,那个动作流畅而迅速,没有任何多余的停顿。骨钉在空气中划过,发出轻微的呼啸声,在萤火虫灯的照耀下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战斗即将开始。
在这个被遗忘的地下世界里,在这个死寂的遗忘十字路口中,在只有萤火虫灯和发光苔藓提供微弱光明的黑暗空间里,两个存在——一个庞大而沉重,穿着真正骑士的铠甲;一个渺小而灵活,只有简陋的骨钉作为武器——即将进行它们的第一次交锋。
这场战斗的结果,将决定小骑士是否有资格继续他的旅程,是否有能力深入这个王国,是否有可能完成那个召唤他来到这里的神秘使命。
在黑暗的深处,在这个王国的某个核心,在那些废墟和封印的背后,有什么东西正在注视着这一切,有什么存在正在等待着这个结果,有什么命运正在缓缓展开它的画卷。
但那些都是之后的事情。
现在,只有这一刻。
只有这个即将发生的战斗。
只有小骑士和这个守护者,在这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为了各自的存在意义,为了各自的执念和使命,即将进行的这场决斗。
小骑士握紧骨钉,调整呼吸——如果他需要呼吸的话——让自己进入最佳的战斗状态。
那个穿着铠甲的蛆虫举起长钉,准备发动第一次攻击。
萤火虫灯的光芒在微微摇晃,照亮了这个即将成为战场的空间。
发光苔藓继续散发着它们微弱的蓝色荧光,冷漠地见证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在绝对的寂静中,在黑暗的包围中,在这个世界的最深处——
战斗,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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