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镇国公主府。
白日朝堂上的唇枪舌剑、暗潮汹涌,终如退潮般散去,只余下府邸深处沉沉的静谧。
书房窗棂间漏出的烛光,在青石板上淌成暖河,阿璃已卸去朝服珠钗的繁复华贵,一身素白软缎中衣衬得身姿清瘦,外罩的厚实裘氅是柳彦舟方才硬按在她身上的,领口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她未就寝,案前孤坐,正用一方雪白丝绒细细擦拭那柄鎏金长刀。
刀身是父亲镇北王萧策遗留之物,随她征战多年,饮过的血、劈过的风,早已融进冰冷的钢铁肌理。
烛火跳跃间,寒光在刀身流转,竟似映出了黑风口漫天的黄沙、万魂窟蚀骨的幽暗,还有黄沙岭那场尸山血海的惨烈厮杀。
“吱呀”一声,门轴轻响。
柳彦舟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安神汤走进来,目光落在她专注却难掩疲惫的侧脸,眼底掠过一丝疼惜,将汤碗轻轻搁在铺着西域绒毯的紫檀木案上,瓷碗与桌面相触,发出一声轻响。
“还在琢磨朝堂上的事?”他声音温润,像春夜化雪的暖风,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阿璃放下丝绒,指尖接过温度恰好的汤碗,却没立刻饮下。
她抬眼望向窗外,一轮皓月悬空,清辉如水银泻地,将庭院中的梅枝映得疏影横斜,落了满地斑驳。
“今日张文渊发难,不过是枚棋子。”她朱唇轻启,声音清冷如月华,“真正在背后推波助澜的,是赵家。”
寥寥数语,便将朝会的暗流道破。
柳彦舟闻言沉吟,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边纹理:“赵家这些年低调得近乎隐形,可皇后坐镇中宫,赵璨虽无实权,却顶着大司马的头衔,在宗室中声望极高。他们若真有异心,确实是心腹大患。”
阿璃起身走到窗前,夜风卷起几片枯叶,在她脚边打旋。
她望着庭院中萧瑟的景致,语气沉沉:“赵家根基在江南,而江南的漕运、盐税,是我大周的命脉所在。他们若在这两处动手脚,便能掐住朝廷的经济咽喉。张文渊此时提出裁军,若边军真被削减,军事力量一弱,赵家再掌控经济,到时候……”
余下的话,她没说出口,可空气中弥漫的危机感,已让柳彦舟心头一沉。
“还有一事。”柳彦舟话锋一转,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张猛将军从西域送来的急报,我已看过,正等你来商议。”
阿璃转身接过,信纸粗糙,字迹潦草仓促,显然是仓促之下写就。
信中所言,让她眸色骤然凝寒——西域近来出现一伙马匪,不仅训练有素,装备更是精良得反常,分明有中原势力暗中支持。
他们专挑与边军有贸易往来的商队劫掠,摆明了是要切断边军的物资补给。
“马匪的装备,可有线索?”阿璃的声音冷了几分,握着信纸的指尖微微用力。
“张猛附了一片甲胄碎片,我查验过。”柳彦舟沉声道,“是中原制式,但经过改造,无法直接溯源。不过,那锻造工艺,与江南官造局颇为相似。”
“江南?” 阿璃眼中寒光一闪,如刀出鞘,“又是江南。难道赵家的手,已经伸到西域去了?”
“若真是赵家与西域马匪勾结,他们的目的便昭然若揭了。”
柳彦舟语气凝重,“制造边关紧张,让朝中主和派更有理由推动裁军;劫掠商队,既能断边军的经济来源,又能通过走私牟取暴利,这是一箭双雕的毒计。”
阿璃沉默片刻,眸中已无半分迷茫,只剩决断:“彦舟,你与文清叔、夜枭那边,对江南的调查必须加快,我要知道赵家在漕运上到底动了什么手脚。另外,传令江南的暗线,务必联络上苏砚舅舅和萧铁鹰将军等燕云骑旧部,暗中收集赵家与西域走私的实证。”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如今我们在明,敌在暗。赵家隐忍多年,此刻突然发难,必定还有后招。朝堂上,我会继续与张文渊周旋,裁军之议,绝不能通过——边关稳定,关乎国本,绝不容有失。”
柳彦舟点头应下,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语气软了几分:“你放心,我会安排妥当。只是你如今怀着身孕,万不可太过劳心。”
阿璃闻言,紧绷的眉眼忽然柔和下来,她妩媚一笑,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让我烦心的,不止朝堂。”
她走到柳彦舟身边,在榻上坐下,指尖轻轻抚过腹部:“今日回府,我看见志儿抱着你给他削的小木刀,对着院子里的石狮子咿咿呀呀喊‘冲呀!杀呀!’……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
柳彦舟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倾听,给她最坚实的支撑。
“我自幼父母双亡,是赵烈叔和陈婆拉扯大。”阿璃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罕见的脆弱,“可自从黄沙岭见到那位前辈,自从生下志儿,我总觉得血脉里有些东西在苏醒。我甚至说不清她是谁,是敌是友。这谜团像块巨石,压在心上,日夜不得安宁。”
她抬眼望着柳彦舟,眸中满是迷茫:“如今朝局纷乱,暗流涌动,赵璨、张文渊,还有那不知名的势力……我怕这一切都是催命符,会牵连到志儿,牵连到你……”
这是阿璃第一次卸下镇国公主的铠甲,如此直白地袒露身世的困惑与对家庭的担忧。
此刻的她,不再是叱咤风云的女将军,只是个渴望知晓根脉、拼尽全力想要守护幼子的普通女子。
柳彦舟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沉稳得如同山岳:“阿璃,无论她是谁,无论过去藏着多少隐情,你就是你——萧阿璃,是萧承志的母亲,是我柳彦舟誓死守护的妻子。这份‘现在’,谁也改不了,谁也夺不走。”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梳理着她的发丝,语气温柔却坚定:“查明真相,是为了更好地守护,不是让它变成束缚你的枷锁,更不是让恐惧吞噬当下。至于志儿,”
他望向隔壁房间的方向,目光柔软得能滴出水来,“他有我们在,便是最大的安稳。或许那位前辈的出现,正是为了弥补过去的遗憾,暗中守护志儿这一辈的安宁。你要信,我们一家人的缘分和力量,足以抵御一切风雨。”
阿璃靠在他坚实温暖的肩头,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话语中不容置疑的信念,心中翻涌的不安渐渐平息。
窗外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相拥的两人身上,这一刻,家国重担、身世谜团似乎都暂时退去,只剩下夫妻间无声的支撑与坚定的承诺。
“我明白。”阿璃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眸中迷茫尽散,恢复了往日的清亮与决绝,“只是有时会觉得,这看似太平的盛世,竟比刀光剑影的战场,更让人心力交瘁。但为了志儿,为了你,我会撑下去。”
柳彦舟吻了吻她的发顶,低声道:“不是‘你’,是‘我们’。等这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带志儿回江南,买一把最大的油纸伞,陪你看三天三夜的杏花烟雨。”
阿璃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依偎着他。
在这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里,这份最寻常的琐碎愿望,成了支撑她继续前行的珍贵念想。
书房内,烛火轻轻摇曳,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暖。
“江南?”良久,阿璃的声息轻若烟缕,浸着几分渺茫的憧憬,“江南虽好,终究尘嚣扰攘。其实啊,能寻一处有山枕水、岁月静好之地便够了——比如北境。届时,你不必再开济世堂,我也卸下镇国公主的身份,咱们就做对寻常夫妻。每日教志儿读书习字、辨药识草,让他不必像这般年幼,便要懂得权谋机变、见惯刀光剑影。他的天地里,该只有暖日、清溪,还有藏不住的笑声才是。”
这是她内心深处最隐秘、最柔软的渴望,是在“家国” 与“个人”的天平上,对另一端最真切的描绘。
柳彦舟低头,吻了吻她的发丝,声音温柔而坚定:“好。我答应你。到那时,我每日教你识别草药,你教我练那套你总说自己练得不好的养生拳法。我们看着志儿长大,看他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这个具体而微的未来想象,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温暖,与此刻他们身处的权力漩涡形成了极致的对比。
而这,正是他们所有奋斗的终极意义——为了创造一个不需要他们这样的人再去牺牲的时代。
这一刻的静谧与温情,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力量。
它不仅是情感上的相互扶持,更是灵魂层面的彼此确认:他们守护的,是同一个关于“未来”的梦想。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叩叩 ——”
书房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墨羽低沉的声音穿透门板,带着难以掩饰的凝重:“殿下,柳先生,西域急报,十万火急。”
阿璃与柳彦舟对视一眼,方才眼中的温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同样的凝重。
风波,从未真正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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