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大内,长春宫。
与宫外的喧嚣鼎沸相比,此处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
药香混杂着龙涎香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宫女太监们屏息静气,步履匆匆,脸上写满了惶恐。
年仅二十余岁的皇帝周显半倚在龙凤榻上,脸色苍白如纸,额上覆着湿巾,嘴唇缺乏血色。
皇后坐在榻边,双手紧攥着丝帕,美丽的脸上满是忧色,眼底泛着青黑,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柳彦舟上前,行礼后便坐在榻前的绣墩上,伸出三指搭在皇帝的腕间。
他凝神细察,指尖感受着那虚弱而紊乱的脉息,眉头越蹙越紧。
殿内侍立的太医们垂手躬身,大气不敢出,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阿璃静立一旁,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皇帝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上。
她深知,这位皇帝的病,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病。
三年来,他虽坐在龙椅上,但自己平定黑鹰教、稳住北境的威望,张猛、李明月等边军将领的强势,如同无形的枷锁,让他这个天子难以真正舒展,时刻活在“功高震主”的阴影下。
良久,柳彦舟收回手,声音沉稳温和,却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陛下是忧思过度,心脾两虚,加之偶感风寒,邪气内侵,以致气血逆乱,上扰清窍。臣开一剂安神解郁、调和气血的方子,陛下需静心休养旬日,切忌再劳神政务,便无大碍。”
殿内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
皇后松了口气,用丝帕按了按眼角,连声道:“有劳文国公了!有您这句话,本宫和皇上就放心了。”
她又看向阿璃,语气带着依赖与无奈:“阿璃,皇上年轻,这偌大江山压在他肩上,身边若没有你们这些股肱之臣鼎力扶持,哀家真是……日夜难安。”
“皇姐……”周显虚弱地开口,声音沙哑,目光掠过阿璃,带着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关切,有依赖,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文国公医术通神,朕……朕自是信得过。只是……”
他顿了顿,喘息了几下,才继续道:“只是近日朝中总有些声音,说边军耗费巨大,国库吃紧,西域商路亦不太平……朕……朕亦深感为难,夜不能寐。”
皇帝的话音落下,长春宫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阿璃垂眸静立,心中却已波澜骤起。
“边军耗费……国库吃紧……”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中了了她心中那根从昨夜起就一直紧绷的弦。
昨夜那个卖词老者苍老而锐利的眼神,还有那页写着“功成万骨枯,名就杯弓藏”的词笺,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原来,那并非泛泛的愤世嫉俗之语,而是一记精准的警钟!
老者的出现绝非偶然,他分明是窥见了这即将到来的风波,甚至可能……他就是这风波中的一环?
是有人借这老者之口敲打我?还是这老者本身就是某方势力派来试探的先锋?
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
若真是如此,那对方对朝堂动向的把握,可谓惊人。
陛下今日的病,是否也与此有关?
她眼角的余光扫过龙榻上天子疲惫而苍白的面容,那里面除了病弱的憔悴,是否也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试探?
陛下这番诉苦,是真心求助,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施压?
然而,无论这老者是谁,他背后站着谁,他词中所指的危险都已迫在眉睫。
裁军之议一起,若处理不当,必然动摇军心,寒了边境将士的热血。
届时,内耗一生,外敌必至。
这绝非危言耸听,而是黑风口、黄沙岭上无数英魂用生命验证过的铁律。
想到这里,阿璃纷乱的心绪瞬间沉淀下来,一种冰冷的决绝取代了之前的惊疑。
无论这是怎样的一个局,她都必须破局。
不仅是为了自己和追随者的安危,更是为了这刚刚喘息的大周万里江山。
“陛下,朝臣所言,老成谋国,句句金石,实为臣等楷模。” 她抬起眼,目光已是一片清朗坚定,声音沉稳有力地在长春宫中回响起来。
她面色平静,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失沉稳:“陛下,边关将士昔日浴血,方有今日太平。军费开支关乎国本,自当慎重。然‘汰撤冗兵’需有详实章程——去年北境云州军镇,仅因仓促裁撤二十名老卒,便引得百余名精锐欲卸甲归田,幸得将军安抚才未生乱。今若贸然推行,数十万戍边将士心寒事小,若让大食残部探得边防松动,或漠北狼族趁虚南下,则悔之晚矣。”
她顿了顿,见皇帝指尖在床榻上轻叩,继续道:‘臣愚见,堵不如疏。可遣老成持重的钦差分赴西、北二境,三月内核查各军镇实额、防务、粮秣——若某镇兵员超编三成,便裁老弱补入屯垦营,既省军饷又固边;若某镇地处要冲,便保留精锐并增拨粮秣。如此核查后再定章程,既能逐年减国库负担,又保边防无虞。”
她抬眸迎上皇帝目光,加重语气:“裁军之事,宜缓不宜急——缓,是为查得实情;不宜滥,是为留得军心。待钦差复命,臣再拟具体章程奏请陛下,方为长治久安之道。”
阿璃说完,宫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周显靠在榻上,双目微阖,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锦被的流苏,似在权衡。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阿璃,又掠过宫内的蟠龙金柱,声音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沧桑:“皇姐,你可知,朕有时……很羡慕你。”
阿璃心中微微一怔,垂首道:“陛下何出此言?”
“羡慕你能驰骋沙场,剑锋所指,便是方向。功过是非,清晰明了。”
周显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而朕坐在这九重宫阙之内,每日面对的是奏章上冠冕堂皇的文字,是朝堂下心思各异的臣工。忠诚与野心,有时仅一线之隔。今日口口声声忠君爱国的,明日或许便是递上催命符的。这龙椅……看着至高无上,实则如履薄冰。”
这番话,近乎赤裸地暴露了青年天子内心深处的孤独、多疑与恐惧。
他将“忠诚与背叛”这个主题,直接摆上了台面。
阿璃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他:“陛下,忠诚并非盲从,而是源于共同的信念与责任。边关将士效忠的,不仅是陛下您这个人,更是您所代表的、一个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大周江山。只要陛下心怀天下,励精图治,这世上,忠臣总比奸佞多。而臣妹与张猛、李明月等将士,愿做陛下最坚实的盾,抵御外侮,亦愿做陛下最锋利的剑,扫清内患。”
这番应对,既未直接反驳裁军以触怒文官集团,又点明了贸然行动的巨大风险,更提出了一个看似公允、实则将决策权和时间拖延下来的具体方案。
既保全了皇帝颜面,也维护了边军利益,展现了高超的政治智慧。
周显闻言,苍白的脸上似有了一丝血色,他微微颔首:“皇姐思虑周详,老成谋国,此议甚妥。便依皇姐所言,着吏部、兵部会同枢密院,明日殿议,尽快推举得力人选,组成巡察使团,分赴边关勘察。”他显得很是疲惫,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皇后见状,连忙示意阿璃和柳彦舟可先行退下。
出了长春宫,夜空疏星点点,寒意侵人。
厚重的宫墙将市井的喧嚣隔绝在外,只余下死寂般的宁静。
“树欲静而风不止。”阿璃轻叹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宫道上显得格外清晰,“彦舟,这太平日子,恐怕比打仗时,更让人心力交瘁。”
柳彦舟握住她微凉的手,沉稳的力量透过掌心传来:“无非是症候不同,用药亦需调整。陛下心结非一日之寒,边军之势亦需徐徐图之。只要君臣同心,总有化解之道。”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倒是那卖词老者,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我已让墨羽去查了。”
阿璃点头,目光望向宫墙外那片依旧璀璨的灯海。
长安城的繁华之下,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悄然向她,向整个以她为核心的势力笼罩而来。
而这一切,或许才刚刚开始。
她下意识地抚上腹部,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悸动,一种为母则刚的决绝,悄然取代了之前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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