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种者”？“花园”？“修剪期”？“未受污染之种”？
这些陌生而古老的词汇，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启明星号幸存者们近乎凝固的绝望中，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来自远古的警示，带着哀悼与急迫，与窗外那片无声蔓延的、代表终极“格式化”的虚无形成了残酷的对照。
一线生机？还是另一个更古老的陷阱？
王锐第一时间命令逻各斯全力解析信号来源与剩余信息，同时，他强行压下内心的震撼与迷茫，以最高权限召集了所有幸存的高级成员，包括勉强能够参与远程会议的江辰和林妙妙，在启明星号的虚拟议事厅召开紧急会议。
虚拟议事厅模拟着古老的环形会场，但此刻环绕众人的，并非星空壁画，而是主屏幕上一分为二的残酷景象：一边是实时传输的、卡戎星云边缘那不断扩大的“虚无”；另一边是逻各斯初步破译的、残缺不全的远古警示信息。
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每个人都清楚，这可能是决定文明，乃至整个宇宙命运的最后一次会议。
王锐站在会场中央，他的脸色依旧因之前的冲击而略显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锐利与冷静。他没有浪费时间在无用的情绪宣泄上，直接切入主题。
“情况已经明朗。”他的声音通过虚拟扩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与会者耳中，“我们面对的，并非局部灾难，而是宇宙尺度、基于某种底层逻辑的‘免疫响应’。根据卡伊拉宇宙的先例以及虚空吞噬者当前的无差别清理模式，我们所在的宇宙已被判定为‘恶性感染’，‘格式化’进程已经开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或恐惧、或茫然、或坚定的脸。
“坐以待毙，结局注定是彻底的‘归零’。我们唯一的希望，在于这段刚刚接收到的远古信息。”他指向屏幕上那段残缺的警示，“‘寻找未受污染之种，于归零之前’。这暗示，在‘免疫系统’的终极清理下，可能存在某种……豁免机制，或者延续文明火种的方法。”
他深吸一口气，身后展开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能量结构蓝图——那是一个笼罩星系的、由无数维度干涉仪和能量约束场构成的巨型网络结构。
“因此，我正式向联盟提交——‘秩序重建计划’，代号：‘秩序之塔’。”
蓝图的光芒映照着王锐毫无动摇的脸。
“计划核心：举全联盟之力，在我们所在的宇宙被完全‘格式化’之前，于其内部，构建一个绝对稳定的‘秩序庇护所’。这个庇护所将基于最基础的物理常数和数学公理，排斥一切‘可能性’与‘不确定性’，形成一个内部物理法则绝对固化、逻辑绝对自洽的‘确定性领域’。”
他快速阐述着技术细节：“我们将利用‘可能性中和协议’的原理，将其规模放大千万倍，形成一个自我维持的‘秩序奇点’。在这个‘秩序之塔’内，我们将剥离自由意志带来的不可预测性，将所有意识上传至绝对理性的逻辑核心，以纯粹信息态存在。这里没有情感波动，没有随机选择，没有可能性分支——只有绝对的秩序与稳定。”
“如此一来，”王锐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笃定，“我们将不再是宇宙‘免疫系统’识别出的‘高熵感染源’。我们将成为宇宙基础规则的一部分，一个无害的、稳定的‘器官’，从而在这场‘大清洗’中得以幸存！这就是我们所能寻找到的、最符合逻辑的‘未受污染之种’！”
会场一片哗然。
剥离自由意志？上传意识成为纯粹信息？生活在一个没有情感、没有选择、没有未来的绝对秩序牢笼里？
这简直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我反对！”
江辰虚弱却坚定的声音通过医疗舱的通讯器传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的全息影像出现在会场，尽管脸色透明，眼神却如同燃烧的星辰。
“王锐，你这不是在寻找生机，你是在进行集体自杀！”江辰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与悲悯，“抽离了自由意志，扼杀了可能性，那样的‘幸存’还有什么意义？那和外面那些虚空吞噬者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一团遵循固定规则的死物！”
他指向屏幕上的远古信息：“‘未受污染之种’！如果它的意思是让我们把自己变成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来逃避清理，那文明的火种还有什么价值？时之源族的古老记忆提醒我们，生命的价值在于变化，在于选择，在于那即使短暂却无比绚烂的‘可能性’本身！我们应该做的，是寻找与‘免疫系统’共存，甚至让其‘理解’生命价值的方法，而不是阉割自己以求苟活！”
“理解？共存？”王锐毫不退让地反驳，语气尖锐，“江辰，你看看外面！一个宇宙刚刚在我们眼前被抹除！你指望我们去跟一个执行格式化命令的杀毒软件讲道理，告诉它病毒也有生存的权利？这是天真！是拿整个文明最后的希望去赌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性！在生存面前，意义是奢侈品！”
“失去了意义的生存，本身就是毁灭！”江辰寸步不让。
会场的分歧瞬间明朗。以王锐为首的“秩序派”科学家和工程师们，倾向于这看似拥有更高“生存概率”的技术方案；而以江辰为代表的“守护派”（包括部分时之源族成员和秉持传统价值观的成员）则坚决反对这种以牺牲文明本质为代价的生存。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至今未曾发言的林妙妙。
林妙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她能感受到会场上两股截然不同却同样强大的意志在激烈碰撞。王锐的理性与江辰的坚守，都各有其道理。生存，还是意义？这似乎是永恒的悖论。
她回想起那股冰冷意志对“人性碎片”的纯粹排斥，回想起卡伊拉宇宙湮灭时的绝对寂静，也回想起那些被抹除的、充满了遗憾与未竟之梦的可能性。
她缓缓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澈。
“王锐的方案，或许能让我们‘存在’下去，”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但那样的存在，如同博物馆里凝固的标本，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温度。江辰的坚持，扞卫了我们之为‘人’的本质，但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这可能意味着彻底的消亡。”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王锐和江辰的全息影像。
“我们……能不能寻找第三条路？”
“第三条路？”王锐皱眉。
“远古信息提到‘寻找未受污染之种’。”林妙妙指向那段警示，“它没有明说‘种子’是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们该如何保存它。王锐，你的‘秩序之塔’是一种对‘种子’的理解和保存方式。但或许，还有其他方式？”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自己的构想：“或许，‘种子’并非指一个物理意义上的庇护所，也不是指被剥离了核心的文明信息。或许，它指的是某种……能够与‘免疫系统’沟通，或者能够证明我们‘并非完全感染’的……‘凭证’？或者，是某种能够适应甚至利用这场‘大清洗’的……新的存在形式？”
她的想法，比江辰的更加模糊，比王锐的更加不确定，却带着一种超越现有框架的、微弱的可能性。
会场再次陷入沉默。第三条路？听起来更像是虚无缥缈的幻想。
然而，就在争论似乎又要陷入僵局之时，负责监控外部情况的科学院成员突然发出了惊恐的报告：
“报告！虚空吞噬者的活动模式……发生变化！它们……它们似乎探测到了我们刚才的会议产生的能量和信息波动！有一部分‘虚无’……正在转向……朝我们来了！”
——内部的争论尚未平息，外部的毁灭之潮，已因他们自身的“噪音”，提前锁定了这最后的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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