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因材施教
窝棚内，昏黄的油灯艰难地抵抗着从木板缝隙钻入的寒风，火苗摇曳不定，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林风静坐的、如同磐石般的身影。指尖残留的化尸池黑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腐败气息，如同毒蛇盘踞在角落，无声地提醒着方才炼化污秽的凶险。
林风缓缓睁开眼，深邃的瞳孔中，属于叶清玄的万载冰寒尚未完全褪去，又染上了一丝消耗过度的疲惫。强行炼化那袋浓缩污秽，虽换来丹田深处几缕更加凝实的道源暖流，但识海的刺痛和经脉的灼痛也清晰可辨。这具躯壳，还是太弱了。
风雪拍打着破门，呜咽声如同鬼泣。
他的目光穿透昏黄的光晕，落在门缝之下。
那里，蜷缩着一团小小的、冻僵了般的影子。风雪被一股无形的、微弱的暖意屏障隔绝在尺许之外，那影子紧贴着破门，似乎汲取着门内透出的最后一丝温度，一动不动。怀里，那半块冻得如同石头的脏馒头，依旧被死死地抱着。
林风沉默地看着。
许久，门外传来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咳嗽声，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和虚弱，打破了窝棚内死寂般的沉默。那咳嗽声很轻，却像投入寒潭的石子，在林风平静的心湖中荡开一圈圈微澜。
他站起身，腐朽的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他伸出手指，在冰冷的门板上虚点了几下，几缕微弱却精纯的道源暖流如同最灵巧的刻刀，悄无声息地在门栓附近刻下几个极其细微、蕴含着玄奥韵律的符文。符文一闪即逝，融入朽木之中。这是最基础的“避风”、“驱寒”符纹的变种，以道源之力驱动，效果微乎其微，却能最大程度隔绝寒风，锁住门内本就稀薄的热量。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拉开了门。
呼——！
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片，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林风侧身挡住风口。
门外，那个叫石头的小乞丐蜷缩在门框下，身体冻得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被遗弃在风雪中的幼兽。他的脸颊和裸露的手脚冻得青紫，布满了骇人的裂口，沾满了泥污和雪沫。听到门开的动静，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如同小狼般凶狠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最原始的、对温暖的渴望和一丝被冻僵的茫然。
他看到林风挡在风口的高大（相对他而言）身影，感受到门内涌出的、比之前更加明显的一丝暖意，那双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小手，下意识地、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半块硬馒头。
林风没有说话，只是侧身让开了位置。
石头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连滚带爬地冲进了窝棚！冰冷的身体撞在相对温暖的空气中，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哆嗦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林风关上门，风雪声被隔绝了大半。他重新坐回冰冷的土炕上，看着那个缩在墙角、贪婪地汲取着窝棚里微弱暖意、依旧死死抱着馒头的小小身影。
窝棚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石头压抑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昏黄的灯火跳跃着，将一大一小两个沉默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许久，林风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嘶哑，干涩，如同砂砾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名字。”
墙角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抬起头，冻得发青的小脸上满是惊愕。他显然没料到林风会问这个。
“……石……石头。” 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像砂纸刮过木头，“他们都……都这么叫我。”
“石头。” 林风重复了一遍，声音平淡无波。他目光落在石头怀里那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馒头上，“放下它。”
石头下意识地抱得更紧了，眼中瞬间又升起了警惕，如同护食的小兽。
“放下。” 林风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石头心头莫名一紧。他看着林风那双深不见底、平静得可怕的眼睛，犹豫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慢慢松开了手。那半块沾满泥污的冻馒头滚落在冰冷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林风不再看那馒头，目光落在石头冻得青紫、布满裂口和污垢的小手上。
“手。”
石头不明所以，但还是怯生生地、试探着伸出了一只冻得像胡萝卜的小手，上面布满了冻疮和污垢裂口。
林风伸出手指，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他的指尖并未真正触碰到石头的手，而是在距离皮肤寸许的上方，凌空虚划起来。
一缕缕极其微弱、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却蕴含着精纯生机的道源暖流，随着他指尖的划动，如同无形的丝线，轻柔地拂过石头手上那些狰狞的冻疮裂口。
“嘶……”
石头猛地吸了一口凉气！不是痛苦，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清凉！如同最温和的泉水拂过火烧火燎的伤口！那深入骨髓的、如同无数钢针攒刺般的冻疮剧痛，竟在这股清凉的拂拭下，瞬间缓解了大半！裂口处火辣辣的灼烧感也迅速平复下去，只剩下一种麻酥酥的、痒痒的感觉！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那些深可见肉的裂口，虽然没有立刻愈合，但边缘的溃烂似乎停止了扩散，原本青紫肿胀的皮肤，颜色也似乎……淡了一丝？痛楚更是减轻了至少一半！
这……这是什么神仙手段？！
石头猛地抬起头，看向林风的眼神彻底变了！之前的警惕、茫然、不知所措，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近乎膜拜的震撼和狂喜所取代！那双如同小狼般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充满了孩童最纯粹的、对未知力量的敬畏和……渴望！
林风收回了手，指尖的道源暖流气息黯淡了一丝。修复冻疮消耗的暖流微不足道，但对此刻的他而言，任何一丝力量的损耗都需要精打细算。他看着石头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终于清晰。
“想学吗？” 林风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投入深潭的巨石，在石头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想学吗？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石头小小的脑海里炸响！学什么？学刚才那神仙一样的手段？！学那种能让痛苦消失、带来温暖的神奇力量？！
“想！” 没有任何犹豫，石头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破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他猛地从墙角爬起来，因为动作太急还踉跄了一下，但他不管不顾，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对着林风，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咚！
额头撞击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师父！求您教我！石头……石头给您磕头！给您当牛做马！” 他抬起头，额头上沾着泥污，一片通红，甚至隐隐渗出血丝。但他不管不顾，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纯粹到极致的渴望和……决绝！仿佛这是他生命中唯一能抓住的光！
林风静静地看着跪伏在地的孩子，看着他额头的红痕和血迹，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火焰。
师父……
这个称呼，让叶清玄沉寂万载的心湖，再次泛起一丝极其复杂的涟漪。前世，他座下也曾有记名弟子无数，但真正传承衣钵者，寥寥无几。最终，却落得那般下场……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石头面前。没有去扶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深邃如同星空。
“起来。” 林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石头身体一僵，随即顺从地、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依旧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攥着破烂的衣角，身体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微微颤抖。
“看着我的眼睛。” 林风道。
石头抬起头，鼓起勇气，迎向林风的目光。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灵魂，看到他内心最深处。
“道途艰险，九死一生。” 林风的声音冰冷如霜，字字清晰，“荆棘遍布，白骨铺路。今日入门，他日身死道消，魂飞魄散，亦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在石头心上。但他眼中的火焰，没有丝毫动摇，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他用力地点头，嘶哑道：“石头……不怕死！怕……怕一辈子像条野狗一样活着！”
林风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眼中却燃烧着最原始、最纯粹道火的孩子，心中那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
也罢。此身已坠泥潭，此路注定孤绝。多一个同行者，或许……也多一分薪火。
他不再言语，转身指向窝棚内相对干净些的一小块空地。
“坐下。”
石头立刻依言，盘膝坐下，动作笨拙却无比认真，腰背挺得笔直，紧张地看着林风。
林风在他对面坐下，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两张同样布满污垢和风霜的脸。
“闭眼。” 林风的声音放缓了一些，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石头立刻紧紧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听风雪。” 林风的声音如同低沉的古钟，穿透了窝棚外呼啸的风声，“非听其声，乃听其‘息’。风起于青萍，雪落于无声。其‘息’何在？”
石头茫然，努力竖起耳朵，却只听到外面呜呜的风吼和雪片扑打木板的声音。
林风并不解释，继续道：“观己身。非观其形，乃观其‘脉’。血脉如河，气息如风。其‘流’何往？”
石头更加茫然，只觉得心跳得厉害，身体里好像有东西在乱窜，却又抓不住。
“呼吸。” 林风的声音陡然一变，如同金铁交鸣，“忘掉你过去的喘气！忘掉你的鼻子！忘掉你的肺腑！”
“吸气——如潜龙入渊，沉凝万钧！引天地之息，自顶门百会，灌入骨髓，沉入丹田！”
“呼气——如鲲鹏展翼，浩荡无涯！驱体内之浊，自丹田涌出，散于四肢百骸，归于天地风雪！”
林风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极其清晰地演示着一种极其古怪的呼吸方式。吸气时，腹部非但不鼓，反而向内深深塌陷，仿佛要将整个胸腔都抽空！一股无形的吸力似乎随之产生，窝棚内微弱的空气都似乎被引动了一丝。呼气时，腹部猛地向外鼓荡，如同巨浪排空，一股微弱的气流随着他的口鼻缓缓呼出，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浑浊气息。
“跟我做。”
石头紧闭双眼，小脸因为用力而憋得通红。他拼命回想着林风刚才的话和动作，模仿着那古怪的呼吸节奏。
吸气——塌腹！他用力地收缩肚子，感觉五脏六腑都挤成了一团，憋得他眼前发黑，却只吸进了一点点冰冷的空气。
呼气——鼓腹！他猛地鼓起肚子，像只小蛤蟆，呼出的气又短又急，差点把自己呛到。
笨拙！错漏百出！
但林风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耐心地看着，偶尔吐出几个冰冷的字眼，纠正他动作的偏差：“塌！再深！意守丹田！非用蛮力，引其势！”
“观想！” 林风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暮鼓晨钟，直抵灵魂，“观想己心如明镜，不染尘埃！”
“观想己身如玉胚，温润无瑕！”
“外有风雪浊世，内有明镜无瑕玉胚！守心如玉，澄澈如镜！”
石头依言观想，但脑海中纷乱无比。一会儿是呼啸的风雪，一会儿是冰冷的窝棚，一会儿是赵虎那些人狰狞的脸，一会儿是那半块硬邦邦的馒头……“明镜”？“玉胚”？那是什么？他根本想象不出来！
他急得额头冒汗，小脸皱成一团。
林风看着他笨拙挣扎的样子，眼中却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了然。先天无垢体雏形被浊气深锁，如同蒙尘的明珠。强行观想“明镜”“无瑕”，对此刻被生存本能和污浊环境浸染的石头而言，无异于空中楼阁。
他心念微动，改变了引导的方向。
“观想……” 林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一团火。”
“很小很小的一团火……就在你心口……在丹田……”
“它很微弱……像雪夜里快要熄灭的油灯……”
“但它很温暖……是你身体里唯一的热源……”
“守护它……用你的呼吸……用你全部的念头……守护它……”
“别让风雪吹灭它……别让寒冷冻僵它……让它燃烧……哪怕只有一点点光……一点点热……”
这个意象，瞬间击中了石头内心最深处！雪夜……油灯……唯一的热源……守护！
这不就是他此刻最真实的感受吗？在冰冷绝望的雪夜里，师父给他的那一丝暖意，就是那盏微弱的油灯！
他几乎是本能地，立刻抓住了这个意象！所有的精神瞬间凝聚！他不再去想什么明镜玉胚，全部的心神都沉入心口、沉入丹田，观想着那里有一小团微弱却无比温暖的火苗！
随着他笨拙却无比专注的呼吸（吸气塌腹，努力为火苗引入“气息”；呼气鼓腹，想象将体内的“寒气”和“杂念”呼出，守护那火苗），一种奇妙的变化，悄然发生。
林风那双深邃如星空的眼睛，清晰地捕捉到了石头身上极其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变化。
石头那原本因为寒冷和紧张而急促紊乱的呼吸，在笨拙地模仿着那古怪节奏后，竟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变得悠长、平稳起来。虽然依旧生涩，但每一次吸气，似乎都多了一丝沉凝；每一次呼气，都多了一丝绵长。
更重要的是，林风那残存的神魂感知力，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敏锐地察觉到，随着石头心无旁骛地观想着那团“心火”，随着他每一次笨拙却专注的呼吸，他体内那被深重浊气掩盖的、属于先天无垢体核心的那一点微弱灵光，竟极其细微地……跳动了一下！
如同沉睡亿万年的种子，在春雨的呼唤下，艰难地、第一次……顶开了压在头顶的、厚重污浊的泥土，萌发出了一丝微弱到极致的……生机！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松动，距离真正的觉醒还遥不可及。
但在这昏暗污浊的窝棚里，在这呼啸的风雪之夜，这一点微弱的松动，却如同混沌初开时的第一缕光。
薪火，已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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