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两仪殿侧殿。
李世民正批阅着奏章，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他专注而略带疲惫的面容。内侍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呈上一份密封的卷宗，低声道：“陛下，百骑司密报，关于蓝田县男李长修。”
李世民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他放下朱笔，接过卷宗，挥退了内侍。殿内只剩下他一人，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他缓缓展开卷宗，上面是百骑司密探记录的、关于李长修近期的详细动向：如何与程楚墨等人合伙，如何筹集巨资（连各府出了多少钱都记录在案），如何招募流民，以及……李长修在那土坡上，对流民发表的那番极具煽动性的演讲全文！
李世民看得非常仔细，尤其是那段演讲词，他反复看了三遍。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声音，在他耳边回响。
“新的家园……凭力气吃饭的兄弟姐妹……管饱饭……给工钱……建砖瓦房……尊严……希望……搏一个未来……”
李世民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的脸色变幻不定，心中更是百味杂陈。
良久，他放下密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手指揉着眉心。
“好一个李长修……好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他喃喃自语，语气中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忌惮。
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赵国公长孙无忌求见。李世民睁开眼，恢复了平静：“宣。”
长孙无忌快步走入，行礼后，看到李世民手边的密报和略显疲惫的神色，心中了然。他沉声道：“陛下，蓝田之事，臣……也听闻了一些风声。”
“哦？辅机也知道了？”李世民指了指那份密报，“看看吧，这是百骑司刚送来的。”
长孙无忌拿起密报，快速浏览，当看到李长修的演讲词时，他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看完后，他放下密报，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谨慎：
“陛下，此子……言语之间，极具煽动蛊惑之能！‘新的家园’、‘兄弟姐妹’、‘尊严希望’……这些话，若出自绿林草莽之口，是为聚众谋逆；若出自边镇大将之口，是为收买军心，其心可诛！如今他虽只是安置流民，但其心志，恐非区区一千男爵、一方庄园所能局限啊！陛下，不可不防！”
李世民听着长孙无忌的分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问：“那以辅机之见，朕当如何？下旨申饬？夺其爵位？还是……直接锁拿问罪？”
长孙无忌被问得一滞，他听出陛下语气中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以为然？他谨慎地答道：“这……臣以为，至少应下旨，令其谨言慎行，不得再发表此等狂妄之言，以免滋生事端，惑乱民心。”
“下旨？以何名义？”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就因为他给了流民饭吃，给了工钱，给了他们一个安身立命的希望？还是因为他喊了几句‘尊严’、‘未来’？辅机，你告诉我，我大唐律法，哪一条规定了，不允许勋贵安置流民，不允许给雇工吃饱饭、发工钱？”
“这……”长孙无忌一时语塞。
“至于言语煽动……”李世民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夜色，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的话，是说给那些走投无路、饥寒交迫的流民听的！他给了他们活路，给了他们盼头！他解决了朝廷一时难以妥善安置的流民问题，避免了可能发生的民变！朕，为何要下旨他？朕，应该赏他！”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长孙无忌：“更何况，他一个‘三无人员’——无显赫家世，无庞大党羽，无根基兵权，仅凭一点奇技淫巧和几分口才，就能撬动朕这艘大唐无敌战舰吗？辅机，你未免太高看他，也太小看朕了！”
长孙无忌心中一凛，连忙躬身：“陛下圣明！是臣思虑不周，过于谨慎了。”
李世民摆摆手，语气缓和下来：“朕知你是为国担忧。不过，对此子，朕自有分寸。他确有才具，也确有心系百姓的一面。马蹄铁、曲辕犁，利国利民；如今安置流民，亦是善举。只要他不越雷池，不行悖逆之事，朕乐见其成。甚至……朕还想看看，他到底能把这蓝田县，弄出什么名堂来。”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像是无奈，又像是……某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至于他说话的方式……哼，这小子，是有点张狂，不懂得藏锋。那语气，那做派，有时候真让朕……朕恨不得把他揪到跟前，好好教训一顿！就像……就像对待承乾、青雀他们胡闹时一样！”
说到这里，李世民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摇头。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李长修是个外人，年纪也不小了，可自己每次听到关于他的“出格”举动，尤其是那种带着点“叛逆”、不按常理出牌的劲儿，心里头那股火气蹭蹭往上冒的同时，又隐隐有一丝……欣赏？甚至有种想亲自去管教、把他“掰正”的冲动？就像父亲对待才华横溢却不服管教的儿子一样？
真是见了鬼了！李世民心里暗骂一句。
长孙无忌何等精明，察言观色，立刻明白了陛下的复杂心态。陛下这是对李长修起了“惜才”之心，甚至有点“长辈对晚辈”的微妙情愫了。既然陛下心中有数，且并无真正猜忌，他自然不会再唱反调。
“陛下胸襟广阔，慧眼如炬，是臣多虑了。”长孙无忌顺势道，“如此看来，这李长修倒是一把利剑，用得好，或可成为陛下革新积弊、惠及民生的一着妙棋。只是，仍需暗中留意，以防其年少气盛，行差踏错。”
“嗯。”李世民点点头，“百骑司继续盯着，非谋逆大罪，不必干预。另外……”他沉吟片刻，“传朕口谕给程知节、秦琼他们几家，小子们胡闹可以，但分寸要把握好，真惹出大乱子，朕唯他们是问！还有……告诉程咬金，他既然认了兄弟，就给朕把人看好了！别让他真捅出什么篓子来！”
“臣，遵旨！”长孙无忌躬身领命，心中已然明了。陛下这是默许，甚至隐隐鼓励那几家小子跟着李长修“折腾”，顺便替他“看着”点那把可能伤人也可能伤己的“利剑”。
长孙无忌退下后，李世民再次拿起那份密报，看着上面记录的李长修的言行，目光深邃。
“李长修……你究竟是想当个富家翁，还是真有吞吐天地之志？朕，很期待你的下一步。”他低声自语，嘴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可千万别让朕失望啊……不然，朕可真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了！”
帝心难测，恩威并施。远在蓝田的李长修，并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早已在皇帝的注视之下，更不知道那位九五之尊对他，竟生出了一种如此复杂难言的“老父亲”心态。他依旧在按照自己的步调，一步步地，构建着属于他的“理想国”。而命运的丝线，已将他与大唐的最高权力中心，越缠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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