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深冬，万物凋敝，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新挂上不久的“镇北侯府”牌匾，发出细微却执拗的声响。府内书房，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严冬的寒意，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深处的、无形无质却沉重如铅的凝滞感。
陈默负手立于巨大的北疆舆图之前，目光沉静地扫过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的屯垦区、新建工坊、驻军要点，以及那条蜿蜒曲折、如今已固若金汤的北部防线。短短数月，北疆七州已在他的意志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力度，被初步整合成型。流民归附，荒地复垦，工坊轰鸣，军威日盛。蛮族的恐惧，更为这片土地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与发展之机。
表面看来，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一个拥有独立军事、财政、行政体系，甚至初步工业基础的庞然大物，已然在帝国的北疆悄然崛起。
然而，陈默的眼神深处，却没有丝毫的放松与懈怠，反而比面对兀术二十万铁骑时，更加深邃、更加警惕。
“侯爷，”韩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凝重，“这是度支司核验后的北疆岁入总览，以及未来三年的预算草案。若无大的变故，粮饷自给，已无问题。”
陈默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经济命脉的初步独立，是抗衡朝廷猜忌的重要底气。
“虎哥那边呢？”他问道。
“赵将军已按计划完成对龙渊军第一阶段的整训扩编，一万五千精锐随时可战。各关隘防务也已交接完毕，皆由我龙渊军嫡系掌控。”回答的是林清源，他捻着胡须，语气中带着欣慰，却也隐含忧虑，“军心稳固，士气高昂。只是……朝廷那边，对此恐怕不会视而不见。”
“他们何时视而不见过？”陈默终于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他走到书案前，那里除了韩明和林清源，王铁柱也肃立一旁，身上还带着工坊特有的烟火气。
“铁柱，工坊进展如何？”
“回侯爷！”王铁柱声若洪钟，带着技术突破的兴奋，“‘大力一号’又改进了两处漏气的地方，现在能连续转上六个时辰不出大毛病！新的燧发枪生产线这个月能再多出三十条枪！就是……就是硫磺和硝石，库存不多了，咱们北疆自个儿产的，量少质差，还得靠南边……”
陈默点头，示意知晓。技术的扩散和工业的萌芽令人鼓舞，但对外部关键资源的依赖，仍是软肋。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阴影仿佛融入光线般悄然进入，是影。他甚至没有看韩明等人，径直走到陈默身边，将一枚细小的、密封的铜管递上，声音低得几乎无法察觉：“京城，急报。”
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枚小小的铜管上。
陈默面色不变，接过铜管，捏碎封蜡，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纸条。上面的字迹是用密语写就，他快速扫过，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仿佛能将那纸条点燃。
纸条上的信息很短，却字字千钧：
“帝病危，呕血数次，恐就在旬日之间。东宫与三皇子之争已白热化，禁军暗流涌动，京城宵禁。首辅李纲似有倾向，动向不明。朝中暗传，无论谁上位，首要之事，便是解决‘北疆之患’。”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韩明、林清源、王铁柱虽不知具体内容，但看陈默瞬间变化的神色和影那凝重的气息，都明白——来自帝国权力中枢最核心的风暴，终于要来了。
陈默缓缓将纸条放在炭盆上方，看着火苗贪婪地将其舔舐、卷曲、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
“陛下……撑不了多久了。”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心头一紧。“京城，要变天了。”
林清源深吸一口寒气：“夺嫡之争……无论太子还是三皇子上位，我北疆手握重兵，自成体系，都将是新君眼中必须拔除的钉子！”
“怕他个鸟！”赵虎不知何时也闻讯赶了过来，刚好听到最后几句，虎目圆睁，“谁来拔钉子，先问问俺老赵手里的刀和弟兄们的火枪答不答应！”
王铁柱也瓮声道：“对！咱们有枪有炮，还有会冒铁牛（蒸汽机），大不了就跟他们干！”
陈默抬手，止住了众人的激愤。他目光再次投向那张北疆舆图，但这一次，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墙壁，投向了数千里外，那座暗流汹涌的帝国京城。
“新君登基，首要立威。而还有什么，比拿下我这个‘功高震主’、‘拒旨抗命’的镇北侯，更能立威？更能整合朝野势力？”陈默的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区别只在于，是试图招抚，还是直接剿灭。”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位核心班底的脸：“招抚，无非是让我自缚手脚，交出权柄，入京为质，龙渊军解散，北疆改制。你们觉得，可能吗？”
答案不言而喻。
“那么，剩下的，便是剿灭。”陈默的声音斩钉截铁，“一道圣旨，宣布我为国贼，断我粮饷，令周边镇军合围，甚至……不惜引外患以制内。”
书房内一片肃杀。所有人都明白，陈默所言，绝非危言耸听。这是最可能发生的、也是最残酷的局面。
“侯爷，我们……”韩明欲言又止。
陈默转过身，背对着众人，望向窗外漆黑的、飘着零星雪花的夜空。他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
“我们别无选择。”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从我们踏上这条路开始，就注定了会有这一天。龙潜谷是如此，落雁坡是如此，整合北疆，更是如此。”
“帝国的风暴，已经无法避免。而我们，手握重兵，据守北疆，拥有他们无法理解的力量和决心。”他缓缓握紧了拳头，“这场风暴，我们躲不开，也不能躲。”
他猛地回身，目光如电，扫过众人：“传令下去！北疆全境，即日起进入一级战备！龙渊军各部，按预定方案，进入指定防御区域！工坊全力生产军械弹药！民政司加紧储备粮草，安抚内部！监察司，给我盯死京城和周边所有势力的动向！”
“是！”众人齐声应诺，声音中再无犹豫，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平静了数月的北疆，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再次发出了低沉而危险的轰鸣，开始加速运转。
陈默独自一人留在书房，再次走到窗前。南方的天空，漆黑一片，仿佛隐藏着吞噬一切的巨兽。
他深知，自己正站在一个命运的岔路口。向前，是与整个帝国正统的决裂，是一条充满未知与血腥的道路，成败难料。向后，则是屈辱的妥协与灭亡。
但他没有回头路。龙潜谷的理念，北疆千万军民的期望，还有他心中那个模糊却坚定的、关于新时代的蓝图，都推动着他，只能向前。
“暴风雨，终于要来了。”他低声自语，嘴角却勾起一丝冷冽而决然的弧度，“也好，就让这场风暴，来决定这片天地，未来的主人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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