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走廊里偶尔传来的、带着浓重口音的意大利语交谈声。马塞洛·马斯楚安尼踱到那张宽大的柚木办公桌后，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伫立窗前。窗外，是广袤得近乎残酷的纳米布荒漠边缘，赭红色的土地在午后的烈日下蒸腾着扭曲的热浪，几株顽强的箭袋树伸展着奇特的枝干，像大地伸向苍穹的、干渴的手指。更远处，属于他这个“欧罗巴”站点的几座白色天线罩和锈迹斑斑的雷达基座，静静地趴伏着，在无垠的荒凉中显得渺小而突兀，甚至有些……不合时宜。
米兰理工大学精密仪器专业优秀毕业生的骄傲，曾几何时，在这日复一日的荒芜与静默中，已被磨蚀得所剩无几。马塞洛用手指松了松系得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口，一丝烦躁难以抑制地爬上心头。他自负于自己的专业判断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当年参与“天空卫士”早期雷达信号处理算法优化项目时，那种与团队一起攻克难关、看到精密设备按照自己优化的逻辑高效运转的成就感，至今想起仍令他心潮微澜。可如今呢？他管理的这个站点，设备多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产物，维护手册泛黄，备件短缺，许多精密校准需要靠老师傅的经验和“手感”。罗马那边拨付的经费年复一年地削减，美其名曰“效率优化”和“战略重心转移”。他就像个巧妇，被扔在了一个日渐见底的米缸前，还要被要求做出体面的宴席。
罗伯托·巴蒂斯通的承诺言犹在耳，那确实是一针强心剂。调回罗马，进入总部技术规划司，那才是他马塞洛·马斯楚安尼应该施展才华的舞台。但巴蒂斯通是什么人？一个精于权术、善于许诺却更善于拖延的政客。他的承诺需要兑现的条件，或者说，需要马塞洛在这里最后这段时间里，拿出点像样的“成绩”或至少是“平稳过渡”，来为这次调动增添合理的注脚，也避免给对手留下攻击巴蒂斯通“任人唯亲”或“管理不善”的口实。
就在他筹划着如何“平稳”度过最后几个月，甚至开始私下整理技术文档、思考回国后如何切入新项目时，那三个中国人闯了进来。不，确切地说，是他们自己“撞”进了这个微妙的时间窗口。
起初，这只是个令人不快的安全事件。非法闯入受保护区域（尽管那些边界标志在风沙侵蚀下早已模糊），按规程扣押、审问、核实身份，然后或驱逐或移交当地警方，标准流程而已。马塞洛甚至有些恼火，这种破事还要分散他本就紧张的精力。
但审问的过程，尤其是与那个叫马汉成的中国工程师的几次交谈，让他敏锐的工程师头脑捕捉到了不寻常的信号。这些人不是偷猎者，不是矿产走私贩，甚至不是普通的商务考察团。他们携带的设备（虽然被扣留前有所损坏），他们谈话中提及的术语，他们对场地地形、地质、电磁环境的关注点，都指向一个明确的方向：航天测控。一个中国官方背景的、在纳米比亚寻求建立地面测控站的技术团队。
这个发现，像一颗冷水滴进了热油锅，在马塞洛心中炸开一片新的思绪。中国航天近年来动作频频，他们全球布局地面站网点的意图昭然若揭。纳米比亚独特的地理位置（南半球、低纬度、地广人稀），确实是建立测控站的理想选择。而自己脚下这个日渐衰落的意大利站点……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念头开始萌芽。
如果……如果能把这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资产，与中国人新兴的需求对接起来呢？不是简单的出租，那太低级，且法律和主权问题复杂。或许是一种“技术合作”、“设施共享”，或者更直接的——在罗马总部高层认可和纳米比亚政府同意的前提下，进行某种形式的“资产置换”或“有偿转让”？这不仅能彻底解决这个困扰罗马多年的包袱，还能为陷入经费紧张的意大利航天局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甚至可能换取中国在某些领域的有限技术合作或数据共享。而对于他马塞洛个人而言，促成这样一笔涉及两国、具有战略意义的交易，无疑是一份极其亮眼的“成绩单”，足以让他风风光光地回到罗马，甚至在未来新的合作架构中占据一席之地。
这个想法让他兴奋，也让他更加谨慎。他知道自己的层级远远不够。这需要罗马总部，甚至是外交部的决策。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被视为越权，甚至惹上“出卖国家资产”的嫌疑。巴蒂斯通会支持吗？或许会，如果这能带来政治和经济上的双重收益，且操作得当。但前提是，不能引发外交风波，不能损害意大利的“名誉”。
然而，现实立刻给了他压力。纳米比亚外交部通过正式渠道发来了措辞谨慎但态度明确的询问函，要求意方就“涉及第三方人员在卡里比布地区活动受限一事”作出说明，并强调“纳米比亚政府高度重视在其领土上所有外国公民的合法权益及合作项目的顺利开展”。这显然是那个中国大使馆运作的结果。压力不仅来自潜在的合作方，也来自驻在国政府。继续扣押那三个中国人，风险正在指数级上升。方舟的伤势是个定时炸弹，一旦出现严重感染甚至更糟的情况，人道主义危机和外交纠纷将接踵而至。
但就这样轻易放人？马塞洛又有些不甘。他还没有从马汉成那里获得足够的信息来支撑他那个大胆设想的具体轮廓，也没有试探出中国人对此可能的态度底线。放走了，再想建立这种“特殊”语境下的深入沟通，就难了。
他走到文件柜前，抽出一份厚厚的、封面印着意大利航天局标志的评估报告。这是去年他费尽心血完成的对“欧罗巴”站点全面技术状态及未来维持成本的评估。报告里用冰冷的数据和图表指出，按照目前的经费水平，该站点最多再维持两年就将面临因设备严重老化、备件断绝而导致的功能性瘫痪。而进行全面升级改造的费用，足以在意大利本土新建一个半现代化的同类设施。报告的结论部分，他原本委婉地建议“考虑战略性调整该站点的存在形式”，现在，这个“调整”在他心中有了更具体、更富想象力的指向。
他需要和罗马通话，不是抱怨，而是汇报一个“新情况”和附上一条“不成熟但或许值得探讨的建议”。他需要巴蒂斯通的指示，或者至少是默许，来开展下一步的、更隐蔽的接触。同时，他必须稳住纳米比亚方面，释放足够的善意，但又不能显得软弱或认错。
马塞洛坐回办公椅，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复杂的轨道计算公式。窗外，一只孤隼在高空盘旋，姿态从容，目光锐利。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了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是时候，用他米兰理工训练出的缜密思维和这些年在复杂环境中磨练出的政治触觉，下一盘危险的棋了。棋子，是三个被困的中国人，是一个日渐沉没的海外站点，更是他自己或许能借此浮出水面的未来。棋盘，则是非洲南部的广阔天空，和其中涌动的、不为常人所见的战略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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