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
橹片入水的闷响带着一丝异样的阻滞感,仿佛划进了粘稠的油脂里。老橹手陈二狗手臂肌肉本能地一绷,压低嗓门对身旁的伙伴嘀咕:“瘸子,觉着没?这水…不对劲。桨片子像刮着了啥,沉。”
被唤作“瘸子”的水兵其实腿脚利索,只是多年前挨过炮子落下个微跛的习惯。他正埋头推着橹杠,闻言也停了停,侧耳听着水波拍打船壳的声音,眉头拧起:“是有点…拖沓。不像空水。”
“太匀,太密。”陈二狗摇头,常年水上讨生活的本能让他脊背发凉。他朝船头那团更深的阴影低唤:“旗总!左舷水下有异,连绵不绝!”
快哨的小旗官像夜猫子般悄无声息地滑到舷边。他没有先是侧耳,在风声与浪声中分辨。然后,他解下腕上束甲的皮绳,将整条右臂缓缓探入冰凉的江水中,五指张开,静止不动。
水流急速冲刷着手臂。约莫七八次呼吸之后,一个轮廓分明、边缘坚硬的物体顺流撞上他的小臂,旋即滑开。那触感冰冷、湿滑,带有规则的凹凸棱角,绝非浮木!紧接着,指背又擦过某种粗糙湿韧的织物……
他猛地抽回手,在黑暗中与身旁的士兵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骤缩的瞳孔。无需言语,两名战兵已从船舷暗格里抽出带绳的钩镰,那钩尖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哑黑的色泽。他们俯身,凭感觉将钩镰沉入水下三尺,屏息凝神,随着船速缓缓拖曳。
钩镰绳陡然绷紧!
“有了!”战兵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几人默契配合,小心翼翼地将那沉重之物提起。破水而出的刹那,浓烈的江水腥气中,一股无法掩盖的、铁锈与某种甜腥腐败混合的气息猛地扩散开来。
一具被吓得得稀碎、却依旧能看出人形的躯体,沉重地摔在甲板上。黑暗中也看得分明,那躯体上覆盖着浸透后板结的粗布,上面缀着一片片冰冷湿滑的铁制甲叶。一顶鞑帽歪在一旁。
“江面浮尸,着甲!”小旗官的声音像冻硬的石头,砸在每个人心上。他不用看第二眼,立刻转向蜷在舵位阴影里的那个精瘦身影:“虾仔!解小舢板,单橹,去‘建威’号!面禀提督:‘下游哨七,左近江面发现连绵浮尸,尽着甲胄,创口血新,上游必有大战!’ 一字不许错,快!”
被叫做虾仔的水兵像一尾鱼般滑入系在船尾的小舢板,单橹入水,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向着舰队中枢所在的方位疾划而去。
“建威”号艍船的尾楼内,一丝昏黄光亮被严格拘禁在桌案之上。周全斌披着一件暗青色斗篷,内里的锁子甲在偶尔动作时发出细不可闻的摩擦声。他面前摊开的长江水道图上,“铜陵”二字被他的食指反复描摹。
几个时辰前最后一批快哨带回的片段信息,上游某些江段鸟雀惊飞不落、顺风时隐约似有金鼓闷响,如同散落的瓷片,在他脑中磕碰,却始终拼不出完整的图景。直觉与经验都在低吼:接敌近了。
亲兵队长引着快哨水兵虾仔,如同两道影子飘入。虾仔单膝点地,甲板留下湿痕,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将旗总的口信完整复述。
“……创口血新,上游必有大战!”
“甲胄式样?可能辨明?”周全斌的目光从地图上骤然抬起,在密闭舱室的昏光里亮得骇人。
“回提督!触手乃对襟棉甲,缀铁叶,确系绿营号衣!尸身未僵,关节尚软,血腥气冲鼻!”
话音落下,尾楼内一片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微响。周全斌脑中那些纷乱的瓷片,被这“着甲浮尸”四个字猛地嵌合,拼出一幅残酷而清晰的画面,上游百里之内,必有一场规模不小的血战!唯有张煌言的部队,才有可能将清军杀死并抛尸江中!尸体未僵,说明战斗发生不久,甚至可能仍在继续!顺流至此,战场已近在数十里之内!
他“噗”地吹熄油灯,黑暗如实质般压下,他的声音在这黑暗中斩钉截铁地迸发出来:
“亲兵队正,持我黑铁令!传令全军:即刻起,施行‘玄夜律’最高条,其一、所有灯火,除各船密闭尾灯,一概熄灭,违者立斩!其二、主帆半降,橹手听中军板号(指以特定节奏轻敲船板传递命令),无号悬停,保持绝对静默!其三、全员甲械不离手,火器营子药上膛,原地噤声待命!”
“传快哨营统领!所有双橹快船、‘水蜘蛛’,撤帆,纯以人力,逆流抢上五里!分三队:一队探江心及北岸,二队查南岸及河口,三队游弋接应。首要查明:交战核心地点与规模,可见张部旗帜方位,清军船队规模、阵型、主力船种,何处江面最利设伏、何处岸滩可抢登!半刻一报,以‘水蛭’灯语示平安,遇敌大股则发一枚‘流星火’后即撤!”
“传前军马信提督!所部‘赶缯’、‘艍船’转为纯橹力,以‘狼牙突阵’前出至本队一里,抢占江心略偏北主流!各船间隔十五丈,左翼盯死北岸,呈扇面警戒!无我号令,纵见敌踪,只许周旋迟滞,不得接舷!”
“传‘虎卫镇’陈魁!左协铁人,全部披挂双重重甲,内衬锁子,外罩铁札!检查斩马刀、藤牌!换乘‘八桨快船’与‘登陆舢板’,由‘左冲镇’拨十条最坚‘艍船’搭载,混编为特遣队,集于我舰右后百步,听令抢滩或登敌!”
“传‘神器镇’洪把总!所有‘红衣大炮’、‘佛郎机’完成装填,定装药包、子铳、铅子铳箭全部就位!‘一窝蜂’火箭、‘飞天喷筒’、‘火砖’按乙等战备配发!炮口覆湿毡,防露防走火!我要每门炮的炮长亲口报‘备便’!”
“传‘火船队’管队!拣二十艘船体尚固旧船,满载硝磺、干柴、猛火油,甲板堆松明!敢死士每船五人,配双橹,隐于第三梯队后!无我红旗灯语三急旋为号,擅动者斩!”
命令如连珠箭发,亲兵队正在黑暗中低吼复诵,确认无误,旋即与几名副手如鬼魅般散入舱外黑暗,分扑向旗舰各传令点及系挂小艇。这死寂的旗舰,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却无声无息的中枢,通过最低沉的耳语、约定的手势、以及那套复杂的“板号密码”,将杀戮的意志注入舰队每一条筋络。
庞大的舰队苏醒了,却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苏醒。听不到号令,只有无数轻微到极致的“沙沙”、“咔哒”、“淅索”声,那是帆索调整、炮门轻启、刀剑出鞘半寸又被按回、无数双脚在甲板上极轻微挪动寻找最佳发力位置的声响。一种混合着铁锈、油脂、汗味和紧张期待的沉寂,笼罩了整个江面。
约莫一炷香后,几名水兵用浸透江水的厚黑布,兜着两具新捞上来的尸体,由老医官和两名脸上刀疤纵横的老军头陪同,再次潜入尾楼。一盏被厚布蒙住大半、只漏微光的小灯点亮。
“提督,仓促捞得两具,已粗验。”老军头声音沙哑,指着左侧,“此具,绿营刀牌手。背心中三棱透甲箭,贯体甚深,箭杆在体内折断。尸僵初起未全,毙命约在两个时辰内。”又指右侧那具更为魁梧的,“此具,镶蓝旗马甲,真虏。脖颈遭重兵刃从左上方斜劈,几近断首。刃口极深长,骨茬狼藉,疑是斩马刀、阔刃斧一类。尸僵已甚,面微肿,毙命约在三四个时辰前。两尸皆战阵格杀,非溺毙。”
周全斌蹲下身,伸出右手,指尖拂过那镶蓝旗兵脖颈上翻卷的、冰冷僵硬的皮肉,又摸了摸那浸透水的棉甲与铁叶。斩马刀…这般凶悍绝伦的劈砍,是他“虎卫镇”的招牌,亦是绝境中悍勇之士的搏命之法。张煌言以步卒为主,竟能将清军真虏马甲搏杀至此,甚至控制江岸一段,抛尸入水……其战之惨烈,其境之危殆,已昭然若揭。
他起身,“两到四个时辰,顺此段江流,可漂五六十里。”他的声音在密闭的尾楼里显得异常清晰冷静,“战场核心,必在铜陵左近江段。传令:全舰队转为‘潜行接敌阵’,航向修正,直指铜陵!摇橹力增至七分,主帆仅辅三分,保持最高等级静默与灯火管制!各船了望加倍,注意江面异常漂浮物及两岸火光声响!”
他走回窗边,凝望西北方那片吞噬了一切的黑暗,那里是铜陵,是张煌言部正在浴血的方向。
“张苍水(张煌言),”他按着腰间那柄跟随他多年的佩刀,,低语声几不可闻,“且再撑住这半个时辰……”
尾楼重归黑暗与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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