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别苑的暖阁，与之前阴暗潮湿的地窖相比，不啻天渊。温暖的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洒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安神定魄的珍贵檀香，取代了那令人窒息的药味与腐朽气息。
萧煜是在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安宁中缓缓苏醒的。
意识先于身体感知回归，首先感受到的不再是蚀骨的阴寒与撕裂的剧痛，而是一种沉重的、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虚弱，以及经脉间隐隐传来的、如同大地回春般的细微麻痒与暖意。他缓缓掀开沉重的眼帘，适应着室内柔和的光线，映入眼帘的是锦帐流苏，雕花床楣，以及守在床边、面露惊喜的周院判。
“王爷！您醒了！”周院判激动地压低声音，连忙上前仔细诊脉，随即脸上笑容更盛，“脉象平稳，生机渐复，大好啊！王爷洪福齐天！”
萧煜尝试动了动手指，依旧乏力，但那种意识与身体彻底脱离的失控感已然消失。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声音低哑：“……这是何处？沈薇……何在？”
“回王爷，此处是皇家西山别苑，绝对安全。沈姑娘就在隔壁厢房歇息，她连日为王爷疗伤，耗神过度，方才歇下不久。”周院判连忙回道，并小心地扶起萧煜，喂他喝了少许温水。
温水润泽了干涸的喉咙，萧煜的神智又清明了几分。他靠在柔软的引枕上，目光扫过这间陈设雅致、守卫森严的暖阁，心中已然明了当下的处境。与朝廷钦差搭上线，获得庇护，这本就是沈薇兵行险着的目的，如今看来，她成功了。
“林太傅……”他低声问道。
“太傅已知晓王爷苏醒，言道王爷需静养，待您精神好些再过来探望。”周院判恭敬答道，“太傅让下官转告王爷，一切安心，外面之事，自有他料理。”
萧煜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他闭上眼，开始默默运转体内那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的内息。经脉依旧滞涩脆弱，如同久旱皲裂的土地，但曾经盘踞其间、不断侵蚀生机的阴寒邪毒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虽然微弱却纯正平和的药力，正在缓缓滋养着受损的根基。
是赤阳果的力量，还有……沈薇那堪称逆天的医术。
他脑海中浮现出昏迷前那如同置身熔炉的极致痛苦，以及那双始终冷静、稳定，引导着他穿越生死界限的手。
那个女人……
隔壁厢房，沈薇并未如周院判所说那般沉睡。她只是和衣靠在临窗的软榻上，闭目养神。连续多日的精神高度紧绷与体力巨大消耗，让她这具本就内力全无的身体达到了极限。但强大的意志力迫使她不能彻底放松，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看似安全、实则各方势力交织的陌生环境里。
窗外是别苑精心打理的花园，景致宜人，但她脑海中盘旋的，却是北固山下那翻滚的黑水，崩碎的邪塔，以及靖南王那阴鸷狂热的面容。
“归源计划”真的因为核心被毁就彻底中止了吗？黑塔的残余势力隐匿在何处？靖南王经此一挫，是会暂时蛰伏，还是狗急跳墙？“将星源血”又指的是什么？
无数疑问如同乱麻，而她知道，能够解答这些疑问的钥匙，除了尚未完全清醒的萧煜，或许还在于她能否利用好眼下这个暂时的“安全期”和刚刚与朝廷建立的脆弱联盟。
脚步声在院外响起，很轻，但沈薇立刻睁开了眼睛。
来的是林文正太傅，他只带了一名捧着食盒的侍从。
“沈姑娘可曾休息？”林文正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温和有礼。
沈薇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打开房门：“太傅请进。”
林文正走进厢房，目光掠过沈薇依旧苍白的脸色，示意侍从将食盒放在桌上。“姑娘辛苦，先用些清淡的膳食吧。王爷已然苏醒，周院判看过了，情况稳定。”
“多谢太傅。”沈薇并未客套，直接打开食盒，里面是精心熬制的药膳粥和几样小菜。她确实需要尽快恢复体力。
林文正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安静用餐，并未急于谈论正事，直到她用完，放下碗筷，才缓缓开口：“姑娘之前所述，关乎国本，陛下已然知晓。圣意震怒，已密令本官，全力彻查，必要时……可先斩后奏。”
他话语中的杀伐之意，让厢房内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沈薇神色不变，只是拿起绢帕擦了擦嘴角：“太傅需要我做什么？”
“王爷还需时日恢复，许多细节，尤其是与靖南王直接相关的部分，恐仍需王爷亲述。”林文正道，“在此之间，本官希望沈姑娘能协助两件事。”
“其一，关于黑塔。姑娘曾与他们的‘行者’乃至‘执事’级人物交手，对其手段、习性、可能的据点分布，应有一定了解。本官希望姑娘能将这些信息，尽可能详细地告知冷炎，便于影卫追剿。”
“其二，”林文正目光微沉，“是关于那‘黑水’与‘源血’。此物诡异，太医院亦前所未见。姑娘既精通医理毒术，又亲身接触过，不知可否……深入研究一番？或许能找到克制之法，或从中发现更多线索。”
沈薇抬眸，看向林文正。第一个要求在她意料之中，无非是榨取她剩余的情报价值。第二个要求，则略显深意。让她研究黑水与源血，既是利用她的能力，恐怕也带着几分试探与掌控的意味——将这份危险的“样本”和她这个能驾驭危险的人，都置于监管之下。
“可以。”沈薇几乎没有犹豫，直接应下，“黑塔的信息，我会整理成册。至于黑水与源血的研究，我需要一个绝对安静、安全的独立院落，以及所需的全部药材和器物清单上的东西。”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单子，递给林文正。
那单子上所列的物品，从常见的药材到稀有的矿物，从精巧的琉璃器皿到坚固的金属笼箱，林林总总，有些甚至连林文正都未曾听闻。
林文正接过单子，扫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多问，只是点头：“所需之物，本官会尽快备齐。院落就在这别苑东侧，独立清静，守卫周全，姑娘可随时使用。”
“多谢。”沈薇微微颔首。她需要这个空间，不仅是为了研究黑水，更是为了拥有一个相对独立、便于她做某些“实验”和谋划的据点。
“另外，”沈薇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王爷伤势恢复期间，金陵城内，或许很快就会需要一座新的、不受各方势力掌控的医馆。一座，能真正救治伤患，也能……汇聚信息的医馆。”
林文正目光一凝，看向沈薇。他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她不仅要自保，要报仇，更要在乱局中，开创属于自己的力量和事业！而医术，就是她最锋利的武器和最稳固的基石。
“姑娘……志存高远。”林文正缓缓说道，语气中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忌惮。
“乱世将至，求存而已。”沈薇语气依旧平静，“太傅若能行个方便，或许日后，你我之间，还能有更多……互利互惠的机会。”
她没有要求，只是在陈述一个未来的可能性。
林文正深深地看着她，这个女子，就像一株在绝境中肆意生长的藤蔓，只要给她一丝缝隙，一点养分，她就能攀附而上，挣脱束缚，甚至……反客为主。
“此事……容后再议。”林文正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有拒绝，他站起身，“姑娘先好生休养，所需之物，稍后便送至东院。”
送走林文正，沈薇重新坐回窗前。阳光正好，落在她苍白却坚定的侧脸上。
地窖的黑暗已然成为过去，但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朝堂的博弈，黑塔的阴影，靖南王的反扑，以及她自身立足未稳的事业……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她拿起笔，开始在一张新的纸上勾勒，不再是药方，而是一幅简易的、标注着功能区域的医馆布局图。
女子医圣之路，始于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涌依旧的别苑东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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