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虎的车队过了滹沱河浮桥,一路北上。
头三天走得顺当。官道虽因前些日子的雨水有些泥泞,但十二辆大车都是特制加宽轮毂,陷不住。护卫们轮班赶车、警戒,五个工匠趁休息时捧着沈括手抄的操作手册嘀嘀咕咕地背,偶尔还拿根树枝在地上比划炮架组装。
第四天傍晚,车队进了太行山余脉。山路渐窄,两侧是黑压压的松林,风一过,松涛声像闷雷。赵虎叫车队早早停下,选了个背靠石崖的开阔地扎营。车围成圈,马拴在中间,篝火点了三堆。
“今晚都警醒点。”赵虎把护卫分成三班,疤脸在火光里显得格外凶悍,“这地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林密,容易藏人。”
守夜的汉子们点头,检查弓弦,给弩机上油,把“丙三号”喷火筒放在手边。赵虎自己抱着刀,靠着装爆破弹的车厢假寐——这车他最不放心。
子时前后,山林里传来夜枭叫,一声,两声,三声。
赵虎勐地睁眼,手按刀柄。太规律了,不像是真鸟。
几乎同时,营地西侧林子传来“咔嚓”一声轻响——是踩断枯枝的声音。
“敌袭!”赵虎吼了一嗓子,翻身而起,“护住车!点火把!”
三堆篝火被泼上油,火焰猛地蹿高,照亮营地周围三十步。几乎在火光腾起的瞬间,林子里“嗖嗖”射出二十几支箭!箭矢钉在车板上,发出沉闷的“哆哆”声,有两支射穿了蜂窝板外包装,但被里头陶粒卡住。
“龟孙,还真敢来!”赵虎骂了一句,抄起一面蜂窝板当盾牌——这是出发前陈野特意让带的,每车配了两块,平时垫货,战时当盾。
林子里的袭击者见箭矢效果不大,发一声喊,三十多个黑影冲了出来。衣衫杂乱,有穿皮袄的,有光膀子的,手里拿的兵器也五花八门:刀、斧、甚至还有粪叉。但动作矫健,冲锋时有章法,不是乌合之众。
“山匪?”一个护卫低声道。
“屁的山匪!”赵虎啐了一口,“山匪能有这整齐?是冲着咱们的货来的!”
说话间,黑影已冲到二十步内。赵虎厉喝:“喷火筒!放!”
十个守在车阵外围的护卫同时扣动扳机,“丙三号”喷火筒喷出十道炽白的火流,瞬间照亮冲在最前的七八个黑影!改良过的燃烧剂黏性极强,沾身就着,惨叫声顿时炸开!有人倒地打滚,可那火扑不灭,反而越烧越旺!
后面的袭击者被这阵势吓住了,脚步一滞。趁这空隙,弓弩手放箭,又撂倒五六个。
但袭击者中也有狠角色,一个光头大汉吼了一声,带剩下的人继续冲,居然冒着火和箭冲到了车阵前五步!
“近战!”赵虎拔刀,率先翻过车板跳出去,一刀劈翻一个拿斧的汉子。五十个护卫跟着跃出,刀盾相撞,喊杀声顿时响彻山谷。
袭击者人数略多,但装备差,又刚被喷火筒吓破了胆,一接战就落了下风。赵虎这边都是合作社护卫队里挑出来的好手,平时跟着“混海蛟”在海上跟海盗真刀真枪干过,配合默契,三人一组,背靠背,攻防有序。
那光头大汉显然是个头目,使一柄鬼头刀,力大势沉,连砍翻两个护卫。赵虎见状,提刀迎上,两刀相撞,火星四溅!
“你们是哪路的?”赵虎边打边吼,“劫军械,不怕诛九族?”
光头大汉狞笑:“军械?老子劫的就是军械!有人出大价钱,要你们车上的‘铁管管’和‘红箱子’!”
果然!赵虎眼神一冷,手上加力,刀势更猛。两人斗了七八回合,赵虎腿上旧伤突然一疼,动作慢了半拍,被对方一刀划破肩甲,血瞬间渗出来。
“赵头儿!”旁边一个护卫急喊。
“别管我!护住车!”赵虎咬牙,不顾肩上伤口,勐地前冲,用肩膀硬撞进对方怀里,右手短刀从肋下猛捅进去!光头大汉眼珠凸出,鬼头刀“哐当”落地。
头目一死,剩下的袭击者顿时溃散,丢下十几具尸体和七八个伤者,逃进林子。
“追不追?”有护卫问。
“不追!”赵虎按住肩头伤口,“收拾战场,检查车辆,加强警戒!谁知道林子里还有没有伏兵!”
护卫们快速行动。清点下来,己方两人阵亡,五人受伤,其中两人重伤。袭击者留下尸体十九具,活口六个——都是受伤跑不动的。
赵虎让懂包扎的工匠给伤员处理伤口,自己走到俘虏前。那六人缩在地上,有的大腿中箭,有的被火烧伤,眼神惊恐。
“谁派你们来的?”赵虎蹲在一个看起来最怂的瘦子面前,手里短刀还在滴血。
瘦子哆嗦着:“好汉……好汉饶命!俺们就是……就是黑风寨的,听说有肥羊过路……”
“放你娘的屁!”赵虎一刀扎在瘦子大腿边,入土三寸,“黑风寨三年前就让官兵剿了!再不说实话,下一刀就扎你眼珠子!”
瘦子吓得尿了裤子,终于崩溃:“是……是‘过山风’!他说有人出五百两银子,要劫一批北上的货,特别是‘铁管管’和‘红箱子’,抢到一件加一百两!俺们就是拿钱卖命,真不知道雇主是谁啊!”
“过山风?”赵虎皱眉。这是河北道上出了名的悍匪,专接黑活,行踪不定。
“他们怎么知道咱们走这条路?还知道车上有‘铁管管’和‘红箱子’?”赵虎逼问。
“过山风说……雇主给了准确消息,连你们哪天过滹沱河都知道!”瘦子哭嚎,“好汉,俺就知道这些,饶命啊!”
赵虎站起身,脸色阴沉。消息走漏了。而且对方对车队情况了如指掌,连“戊七-甲型”爆破弹的外箱颜色都知道——那是临出发前才刷的红漆。
“收拾一下,把咱们的兄弟埋了,俘虏捆结实扔车上。”赵虎下令,“明天天一亮就出发,加快速度。接下来走山路,夜里不扎营,轮流赶车休息。”
他望向南方,心里默算:云州那边,怕是也不太平。
同一片夜空下,云州工坊灯火通明。
第二批军械的赶工进入最紧张阶段。剩下的十二门炮要改造,三百块蜂窝板要完成,八枚“戊七-甲型”要装药。工匠们三班倒,人歇机器不歇,高炉的火七天没熄过了。
陈野蹲在拉制台旁,看着又一根炮管完成膛线加工。莫雷站在机器边,用手势跟操作工匠交流——他在教他们如何根据炮管壁厚微调拉刀进给速度,以减少刀具磨损。经过这段时间,工匠们已经能看懂他大部分手势,配合日渐默契。
沈括和徐元亮则在试验场,盯着最后几枚“戊七-甲型”的装药。新改进的稳定剂效果显着,连续十次模拟爆炸测试都成功了,但两人还是不敢大意,每一步都亲自检查。
苏芽带着女工们连夜编织蜂窝板铁网。油灯下,女工们的手指飞快穿梭,铁钩针磨得发亮。一个年轻女工眼皮打架,钩针戳到手指,“嘶”了一声。
“去歇会儿。”苏芽走过去,递过一块干净布,“别硬撑,去睡一个时辰再来。”
年轻女工摇头:“苏管事,俺不累……”
“不累也得歇!”陈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大桶刚熬好的姜汤,“都停下,喝碗汤,活动活动手脚。干到半夜眼都花了,编坏了板子更耽误事。”
女工们放下手里的活,围过来舀汤。姜汤里加了红糖,热乎乎下肚,驱散了不少疲惫。
陈野走到苏芽身边,低声道:“第二批货还得几天?”
“最快还要五天。”苏芽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炮管拉制快了,但蜂窝板跟不上。女工们连续干了十几天,实在撑不住了。”
陈野看着那些在油灯下依然忙碌的身影,沉默片刻,忽然道:“明天开始,蜂窝板工坊改计件制。”
“计件?”苏芽一愣,“现在不就是按件算工钱吗?”
“不,是‘超额计件’。”陈野解释,“每天基础定额不变,但超额完成的,每多编一尺,工钱翻倍。完成定额就可以下工,超额的部分自愿。”
苏芽眼睛亮了:“这法子好!手快的能多挣,手慢的也不至于累垮。可是……工钱支出就大了。”
“不怕。”陈野咧嘴,“北境这批货,朝廷是赊账,但战后要还的。工钱先从我私账里支,等朝廷的钱到了再补上。告诉女工们,干得多挣得多,但有一条——质量不能差,谁编的板子验收不过,倒扣工钱。”
消息第二天一早传开,蜂窝板工坊顿时炸了锅。
“超额一尺工钱翻倍?真的假的?”
“陈国公亲口说的!俺家那口子在矿场也听说了,矿石超额开采也有奖励!”
“那还等啥?抓紧干啊!”
原本疲惫的女工们像打了鸡血,手指翻飞,效率肉眼可见地提升。更妙的是,为了多挣钱,一些手艺好的老女工主动带徒弟,教生手技巧,整个工坊形成了“传帮带”的氛围。
周正带着工部的人来“考察”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女工们埋头苦干,但脸上带着笑,手里活儿不停,嘴里还能互相提醒“你这针脚密点”“那陶粒塞实些”。他带来的老工匠看得目瞪口呆——在工部作坊,匠人干活多是麻木的、慢吞吞的,何曾见过这等劲头?
“陈国公这‘计件激励’之法,可谓立竿见影。”周正感叹。
“人嘛,干活图啥?不就是吃饱穿暖,手里有余钱。”陈野蹲在工坊门口啃饼子,“光喊‘为国效力’‘工匠精神’,填不饱肚子。把活儿干好了,实实在在给钱,比啥大道理都管用。”
周正深以为然。他这几日在云州所见,颠覆了他太多认知。工部总抱怨匠人懈怠、技艺失传,可从未想过,匠人也是人,也要养家糊口。云州把工匠当人看,给足工钱、尊重手艺、甚至让匠人参与改进——难怪这里能出这么多新东西。
“下官回京后,定要将此法奏明朝廷。”周正郑重道,“工部作坊,也该变变了。”
陈野笑了笑,没接话。他知道,工部那潭死水,不是那么容易搅动的。但只要有人开始想变,就是好事。
下午,黑皮带来了海上的坏消息。
“混海蛟”的侦察船在雾岛以东八十里处,发现了两艘形制古怪的大船。船体狭长,没有帆,却冒着黑烟,速度极快,侦察船根本追不上。其中一艘船尾有清晰的火剑徽记——“圣火之国”的标志。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陈野问。
“往北,扶桑方向。”黑皮道,“‘混海蛟’判断,可能是往那个‘冰海基地’去的。另外,咱们在琉球的眼线回报,最近一个月,有至少五批身份不明的船队经琉球往北去,都装满了货。”
陈野走到海图前,手指从云州划向扶桑以北那片空白海域。“圣火之国”在北方有大动作,铁甲船、新式火炮、配合匈奴南压……这盘棋,越下越大了。
“告诉‘混海蛟’,护航不能松,尤其往扶桑的航线。另外,让船坞加快‘护卫五号’的建造,我要在一个月内看到新船下水。”
“是。”黑皮顿了顿,“还有一事。京城的马快嘴密报,朝中有御史弹劾您‘擅改官道,私建浮桥,有违体制’,还说你‘以商贾之法御工匠,败坏风气’。”
陈野嗤笑:“弹劾就弹劾呗。浮桥救了急,工匠多挣了钱,北境的货能早点到,这就是老子要的‘实效’。他们爱弹劾,随他们去。陛下现在关心的是北境能不能守住,不是这些屁话。”
话虽如此,但他心里清楚,朝中那些看他不顺眼的人,不会放过任何攻击他的机会。北境战事若顺利,一切都好说;若有个闪失,这些弹劾就会变成砍向他的刀。
“公爷,第二批货五天后出发,押运的人选……”黑皮请示。
“让‘混海蛟’亲自押。”陈野道,“海上这段最危险,他熟。上了岸,从津门到北境,让赵虎派人接应。另外……从我的亲卫里挑二十个好手,扮成商队护卫,混在车队里。这批货,绝不能有失。”
夜色再次降临。云州港的灯火彻夜不息,工坊里的锤声、织机声、号子声,汇成一片奋斗的交响。
陈野站在总堂二楼,望着这片他用“粪勺”一点点掏出来的铁火之地。北境在流血,海上在逼近,朝堂在暗算。但他不能停,这把“粪勺”还得继续掏,掏得更深,更狠。
因为停下,坑就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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