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毓庆宫的书房里，冰块在鎏金盆中缓缓融化，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胤礽坐在书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距离给江南发出指令已经过去了五天，按照约定的时间，今天该有消息传回了。
元锦端着一碗冰镇绿豆汤走进来，见他眉头紧锁的模样，轻轻将碗放在他手边：【殿下，先用些绿豆汤去去暑气吧。江南路远，消息传递难免有些耽搁。方才臣妾收到南苑庄头报信，说是戴先生改进了水车叶片，如今汲水量比最初提升了三成呢。】
胤礽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孤知道。只是这等待的滋味实在煎熬。那王书吏若是肯配合，便是柳暗花明；若是不肯，或是走漏了风声......】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忧虑显而易见。他端起绿豆汤抿了一口，忽然问道：【你方才说水车改进？怎么回事？】
【庄头来信说，戴先生观察老农用水车，发现叶片角度稍作调整，既能省力又能多出水。】元锦见他愿意分心，便细细说道，【还有那堆肥，他们试着加了适量草木灰，发现腐熟更快，肥效也更好。这些实实在在的进展，比什么空话都强。】
【好！】胤礽眼中终于有了些神采，【这些细节都要详细记录在案，将来推广时都是宝贵的经验。】
正说着，门外传来何柱儿刻意压低的声音：【主子爷，四爷府上送来了新摘的莲藕！】
胤礽和元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紧张。胤礽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拿进来。】
何柱儿捧着一个食盒进来，低声道：主子爷，四爷府上的人说，这是今早刚从西山荷塘摘的，最是鲜嫩。说着，他看似随意地调整了一下食盒里莲藕的摆放位置，将其中一节看似无异、实则藕节处有细微划痕的莲藕挪到了最上面。
胤礽会意，等何柱儿退下后，他拿起那节特殊的莲藕，入手便感觉比寻常莲藕略沉。他仔细检查藕节处，发现有一圈几乎看不见的粘合痕迹。他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将藕节分开，露出里面用防水油纸紧密包裹的纸条。整个过程，他和元锦都屏住了呼吸，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展开纸条，上面是胤禛那熟悉的、略显冷硬的笔迹：
鱼已反复试探数次，初时佯装不知，后见李卫出示部分证据方色变。整日惶惶，既惧事发累及家小，又疑吾等诚意。昨夜方松口，然索要殿下亲笔凭信为质，称非见真佛不拜。吐露暗账确在其女嫁妆箱底夹层，以红绸包裹。然其宅邸四周似有眼线，取之需万分谨慎。彼求事成后，举家隐姓，远遁闽粤，保一世平安。观其状，不似作伪，然多疑至此，恐难尽信。
胤礽看完，长长舒了口气，将纸条递给元锦：【看来这王书吏确实知道不少内情，连暗账藏匿处都说了。只是太过谨慎，非要孤的亲笔凭信不可。】
元锦迅速看完，沉吟道：【他越是这样谨慎，反倒说明手中证据越是重要。只是这凭信若是落在外面，终究是个隐患。】
【孤知道。】胤礽踱步到窗前，望着院中郁郁葱葱的石榴树，【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这，孤可以给！不过要想个稳妥的法子。】
他沉思片刻，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张私用的笺纸，上面印有毓庆宫的暗纹。他提笔蘸墨，写下八个字：言出必践，保尔平安。然后取出随身携带的太子私印，在字迹下方盖上朱红印记，却又在印章边缘故意留下一个微小的缺口。
【有此印信，足以取信于他。】胤礽将笺纸小心折好，【这印章的瑕疵，只有孤与心腹之人知晓，可防他人伪造。至于事后安排......准了！告诉他，只要拿到真实无误的暗账，孤保他全家安然离去，并赠足盘缠安家之资。】
【殿下思虑周详。】元锦点头赞许，【只是取账本一事，还需从长计议。既然他宅邸四周有眼线，恐怕要等个合适的时机。】
【嗯。】胤礽神色凝重，【相信老四和李卫会见机行事。】他小心地将回信同样用油纸包好，塞回藕节，用特制的鱼胶重新粘合，恢复原状放入食盒，唤来何柱儿仔细吩咐了一番。
消息送出，胤礽顿感轻松不少。这时，院子里传来弘暄清脆的嗓音：【我的小锄头呢？我要去给菜地松土！】
元锦闻言笑道：【这孩子，自从上次去了南苑，回来就非要自己在院子里开一小块地，学着种菜。前几日撒下的菜籽，这几日天天都要去看好几回。】
胤礽也被勾起了兴趣：【走，去看看这小子折腾得如何了。】
两人走到院中，只见弘暄正蹲在他那一小块前，拿着个小木铲，小心翼翼地给刚冒出嫩芽的小苗松土。何柱儿在一旁打着扇，一边还念叨着：小主子，您慢着点，这苗还嫩着呢。
见到父母，弘暄立刻丢下小铲子跑过来，拉着胤礽的手就往菜地带：【阿玛快看！我的小白菜发芽了！还有小萝卜！额娘说，等它们长大了，可以煮汤喝！】
胤礽弯腰细看，只见那一方小小的土地上，确实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芽，虽然稚嫩，却生机勃勃。他心中一动，忽然觉得带儿子去南苑亲眼看一看真正的农田，让他知道粮食的来之不易，知道父母在做的事情的意义，或许并非坏事。
【暄儿照顾得真好。】胤礽摸摸儿子的头，【过两日阿玛带你去南苑，看看那里的红薯宝宝长得怎么样了，好不好？】
【真的？】弘暄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我要去！我要去看红薯宝宝！】他忽然想起什么，扯着胤礽的衣袖说：【阿玛，庄头伯伯说，红薯叶子也能吃。咱们能不能摘一些回来，让厨房做给皇玛法尝尝？皇玛法最近都不怎么笑......】
孩子天真无邪的话语，让胤礽和元锦都愣住了。元锦蹲下身，柔声问：【暄儿怎么知道皇玛法不开心？】
【前天去请安，皇玛法都没有抱我，也没有问我最近学了什么。】弘暄的小脸垮了下来，【额娘不是说，好吃的能让人开心吗？】
胤礽心中百感交集，将儿子搂进怀里：【好，到时候咱们挑最嫩的红薯叶，让你额娘亲自下厨，给皇玛法尝个鲜。】
这个插曲让胤礽下定了决心。次日一早，他便带着元锦和弘暄，轻车简从去了南苑。
一到试验田，但见红薯藤蔓绵延，叶片肥厚油绿，长势明显优于周边的普通田地。庄头激动地迎上来汇报：太子爷您看，用了新堆肥法的地方，这藤蔓比旁边的长了近一倍！按现在这长势，亩产翻番绝无问题！戴先生改进的水车，这几日正赶上稻田需水，可是帮了大忙！
胤礽蹲下身，仔细查看土壤和作物长势，眼中满是欣慰：好，甚好！可见这肥力、水利，皆是关键。戴梓呢？让他来见孤。
元锦也走到一旁，与正在田间劳作的农妇交谈起来，仔细询问着日常管理的细节，不时点头。这番务实细致的考察，让随行官员对太子夫妇重视农事的印象更加深刻。
弘暄好奇地摸摸红薯叶子，仰头问庄头：伯伯，这个叶子可以吃吗？
庄头被逗笑了：回小主子，这叶子嫩的时候也能做菜，不过咱们主要等着地下的块茎长大，那才是主食呢！
【那它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弘暄蹲在田埂上，眼巴巴地看着一片绿油油的田地。
【再过一个月就差不多啦。】庄头也学着他的样子蹲下来，【到时候请小主子来看我们收红薯，可热闹了！】
弘暄郑重其事地点头，忽然站起身，对着田地大声喊道：红薯宝宝，你们要快快长大！长大了就不怕饿肚子了！
稚嫩的童声在田野间回荡，让在场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胤礽看着儿子天真的模样，连日来的阴郁心情彻底放晴。
回宫的路上，弘暄还在兴奋地说着田里的见闻，元锦耐心地一一解答。胤礽看着窗外飞逝的景物，心中渐渐有了盘算。南苑的成果是实实在在的，这比任何辩解都更有力。
然而，就在他们回到毓庆宫不久，何柱儿就送来了一封令人不安的密报——直隶布政使衙门以统筹抗旱为名，要求将南苑试验田的部分高产作物种子到其他地区。
胤礽看完密报，冷笑一声：果然有人坐不住了。这是看南苑快要出成果了，想来摘桃子？
元锦接过密报细看，眉头微蹙：名义上是推广，但若是让他们把种子调走，只怕要么是石沉大海，要么就是在调配过程中做手脚，最后反咬我们一口，说种子有问题。
【他们敢！】胤礽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孤这就去求见皇阿玛......】
【殿下不可。】元锦连忙劝阻，【他们既然敢这么做，必定准备好了说辞。我们若是贸然拒绝，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不顾大局。】
【那依你之见？】
元锦沉吟片刻，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既然他们要推广，那我们便主动。请殿下上书皇阿玛，以南苑试验田技术尚未完全成熟，恐有风险为由，建议由我们派出专人，带着种子和技术，前往指定的几个州县进行试点种植。如此既全了大局，又能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胤礽闻言，眼睛一亮：好主意！就这么办！
他立即挥毫写就奏章，将南苑的进展和试点推广的建议详细陈述。与此同时，江南那边，李卫在收到胤礽的后，也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取账本的行动。
夜色渐深，毓庆宫的灯火依然亮着。弘暄早已在乳母的轻哼中沉入梦乡，梦里全是金灿灿的丰收景象。而胤礽和元锦却还在书房中，仔细推敲着每一个可能的变数。前路依然布满荆棘，但有了彼此的扶持和那份为民的初心，他们相信，再大的难关也能闯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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