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曹岳凡的审讯暂时陷入僵局。他像一座沉默的堡垒，坚守着“一人承担所有”的防线。证据链已然完整，从法律程序上，案件可以移送检察机关。
郑国强主持召开了内部总结会议，肯定了刑侦一队的工作，宣布“雨夜发带案”及“净界”大学城节点案告破。媒体的通稿已经准备好，将在明天发布。
会议结束后，办公室里恢复了久违的宁静。连日的高度紧张和此刻“胜利”带来的虚无感交织在一起，气氛有些沉闷。冯浩川坐在自己的工位上，面前摊开着曹岳凡的案卷，目光却有些涣散。桌上，那枚从段鹏“巢穴”缴获的、样式精致的红发带，作为证物之一被暂时放在这里，等待最终归档。
那抹刺眼的红色，在灯光下微微反光。
冯浩川的视线落在红发带上，思绪却被猛地拽回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带着陈腐的血腥气和旧书库的尘埃味道。
那不是“一个女生没回宿舍”那么简单。
苏晓雯，那个笑起来眼睛像月牙的女孩，是低他们一届的学妹。她不仅是他们的朋友，更像是照进他们紧张学业中的一束柔光。刘世友沉稳内敛，对她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好感；而冯浩川自己，则被她那种沉静的气质所吸引，两人都曾默默关注着她。
案发前一周，苏晓雯的状态明显不对。她私下告诉冯浩川，在旧馆的古籍区整理资料时，总感觉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让她毛骨悚然。她甚至描述了几个可疑的瞬间：书架后一闪而过的影子，夜晚空旷走廊里回荡的、不属于她的脚步声。
“浩川，世友，”她带着恳求，声音有些发抖，“这几天晚上，你们能抽空陪我去旧馆吗？就快整理完了，我一个人……有点怕。”
他和刘世友都答应了。案发那天晚上，他们本来约好要一起去。但系里临时通知，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关乎他和刘世友两人未来保研名额的学术答辩预演，时间无法更改。
“晓雯，要不你今天别去了？或者跟管理员说一声，换个时间？”刘世友皱着眉提议，他一向谨慎。
“不行啊，”苏晓雯很坚持，眼神里带着知识分子的固执，“那批孤本资料明天就要移交去省图了，今晚是最后的机会。你们去忙吧，我尽快弄完，应该……没事的。”
冯浩川记得自己当时拍了拍胸脯，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对潜在危险缺乏认知的盲目乐观：“那说好了！你完事了就给我们宿舍打电话！我们那边一结束，马上过来接你！保证把你安全送回宿舍！”
然而，那通约定好的电话，永远没有响起。
当他们顶着星光，满怀答辩顺利的兴奋赶到旧馆时，大门紧闭，一片死寂。一种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冯浩川的心脏。他们绕到后巷，发现那扇平时紧锁的防火门，竟然虚掩着一条缝。
地下储藏室。浓重的、甜腻的血腥味几乎让他们呕吐。手电筒颤抖的光柱下，是人间地狱般的景象。苏晓雯倒在散落的桌椅和废纸堆里，长发凌乱，衣衫不整，颈部一道狰狞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她瞪大的眼睛里凝固着最后的惊恐与难以置信。她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枚被扯坏的、刻着“川”字的黄铜书签——那是他前几天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警方到来。现场勘查。证据有限：半个模糊的泥脚印，一枚普通的塑料纽扣，苏晓雯指甲缝里微量的、不属于她的皮屑组织（当时技术无法精准比对）。而那枚“川”字书签，反而让冯浩川一度承受了巨大的调查压力和周围人异样的目光。
真凶如同蒸发。案子成了悬案。
但真正折磨冯浩川的，远不止于此。在案发后的最初几天，在极度的自责和想要抓住凶手的迫切驱动下，他凭借自己出色的逻辑推理能力，疯狂地分析所有信息。他收集流言，构建关系图，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看似完美的假设。
他甚至一度，根据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和苏晓雯与另一位学长正常的学术交流，构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情杀”推理链。他将那位学长锁定为“最大嫌疑人”，其推理过程逻辑严密，几乎说服了自己和周围一些不明真相的同学。他找到当时的办案警官，激动地阐述自己的“发现”，坚信这能快速破案。
结果，是灾难性的。那位学长有铁一般的不在场证明。冯浩川的“完美逻辑”建立在流沙之上，不仅误导了部分调查方向，更给那位无辜的学长带来了巨大的名誉损害和心理创伤。而真正的凶手，那个因在图书馆行窃多次被苏晓雯所在勤工俭学小组记录、从而怀恨在心、临时起意尾随报复的校外人员，却因为冯浩川和警方初期都陷入了“熟人作案”的逻辑定式，险些永远逍遥法外。
虽然凶手后来因另案被捕后偶然供出了这起旧案，但苏晓雯的沉冤得雪，过程充满了波折和遗憾。冯浩川的“过度推理”和“逻辑至上”，非但没有帮上忙，反而成了破案的干扰项，差点让真相永埋尘埃。
冯浩川猛地从回忆中惊醒，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看着桌上那根红发带，仿佛看到了苏晓雯当年可能系着的类似款式。曹岳凡那看似无懈可击的认罪和动机阐述，像极了当年他自己构建的那个“完美”却错误的推理模型。
“图书馆”三个字，从此成了他心中最尖锐的刺。它代表着因权衡利弊而导致的永远遗憾，代表着逻辑脱离实际后可能造成的巨大危害，代表着他必须有一个能将其拉回现实的“锚点”。
所以，当刘世友说出“图书馆”时，他才会瞬间冷静。那不是玩笑，是警钟，是让他从逻辑漩涡中挣脱出来的救命绳索。
他站起身，拿起那份结案报告草稿，走向刘世友的办公室。他知道，刘世友一定也没走。有些“胜利”，他们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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