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张敖叉着腰,瞧着申侑慌不择路的背影,笑得畅快舒心。这时候他回过身来,打量着周围的云景山色,不觉感到顺心悦目许多。他乐呵呵得哼着小调,把胸口插着的貌似用于“厌胜之术”的银针拔掉掷下,顺带着用脚狠狠跺上几下。
“既然已经丢掉爵位、失去自由,我张敖也是顶天立地的堂堂丈夫,焉能再低声下气地求饶?吕后爱护女儿,必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横死。即便救护不得,那和田横岛上的五百壮士一般,死了也壮烈!”回味着刚才辱骂使者的情形,张敖依然是没有半分的悔恨,目光坚定。
仔细打量了四周片刻,他发现周围有四五间粗糙的茅屋房舍,墙边放置着锄头和蓑衣,不远处的篱笆稀稀落落。几块小小的田地中,除了些许果蔬外,还种植着他压根不认识的植物。隔着三十步外,一泓清泉顺着山势蜿蜒而下,碧水流淌在覆满苔藓的岩石中,发出悦耳的声音。又在山石上溅出朵朵白色浪花,看起来十分好看。
拔出身上的银针后,张敖的上身还是残留了星点血迹,夹杂着一股数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味道。于是他再次踏入房中,寻出一个铜盆端出来,接了山泉水,就这此风景,微微叹着气擦洗起来。想自己昨夜还在邯郸城安享荣华,无论端水洗漱都是赵姬等人轮番伺候,哪想到会有今日之困厄。
“这,这,这是何人?”正要搓洗几下的张敖,不经意得瞄了眼水中的倒影,登时吓了一大跳,差点把水盆打翻。等到他粗微定下神来,还是确认所见非虚,自己的形象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既惊且急之下,他猛地用冷水洗了几把脸,可水中人影还是没变。他的确是清醒的。
也难怪张敖惊讶,原本他理应是四十一岁的中年,在秦末长年避难和征战的经历之后,早衰的皮肤和头发十分明显。可是水影中的“自己”,却明明是稚嫩无比的少年郎,脸部稍显丰腴而白皙,黑发浓密而泽理分明,就连眼中那光亮的瞬目,也毫无上了年纪的浑浊迹象。
“难道说,这是留侯张良所常提到的,赤松子之术?可是我根本毫无修习,怎么自然而然得返老还童了?”迟疑半晌后,张敖忍不住涌起一丝窃喜。在他所能想到的范围之内,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士彦,士彦,你在做什么?”近处忽然听到几声呼唤。
“嗯?”张敖回过头去,虽然听着不懂,可第一反应觉得是和自己有关。
不过看到来者的动作,张敖即便是再严肃也忍不住,掩着嘴巴嘿嘿直笑。只见来者拎起来那顶丢在地上的“进贤冠”,浑然不顾那仍然滴滴答答的昏黄臭水,煞有介事得把鼻子凑近,认认真真得深嗅一口气闻了闻。瞧那神情,竟有几分陶醉的样子。
“此液之主,体质略有虚火,应当正值盛年,并无病症。只是溺于帽中,或有疯癫。”来人表情丰富得嗅完后,点了点头说道。说罢他般得将目光投向张敖,似乎在等着什么。
只见这人身高七尺、体型微瘦、双眉细短、唇须浓密,看样子似乎是弱冠年纪,但衣着打扮很是散漫,衣襟袖口胡乱卷着,左臂都卷到了胳膊,右臂则耷拉着还没卷过半。脚畔扔着一个竹筐,里头乱糟糟堆着许多植物,里头露出锄头的黄色手柄。
“汝何谓也?”正乐呵的张敖见状,感到莫名其妙。
“嗨,士彦,咱平日里不是常对病患分别观察、各施所学,看看谁对病症猜得准吗?你这人是不是一觉睡蒙了,无趣得很。”得到这个回复,来人顿时觉得悻悻然,满脸埋怨道。
“我,你,病患?”张敖一脸懵然,再度问:“你是何人?”
“不会吧!你张士彦就算是再逗趣,也不应该说把我给忘了啊!”来人刚开始还以为是开玩笑,可越看越觉得对方不是作伪,神情也陡然紧张起来,赶忙抛下帽子介绍道:“我是方回,皇甫方回、字原化,你难道真忘了吗?咱们可是同郡之亲、总角之好,自小相识啊!”
“皇甫,方回?”张敖哦了声,迟疑得念叨着这个名字。
“士彦,咱们可是说好,无论是在这女几山上,还是将来或隐或仕,都要把臂同游、互相扶持,做如廉颇、蔺相如般的刎颈之交啊!”虽然张敖是浑然没反应,可皇甫方回是真的急得眼眶都迅速红了。他也顾不上擦拭,冲上前几步抓住对方的手臂,铁钳般得牢牢握住摇晃道。
“别,别碰我!”张敖皱着眉头想要摆脱,可始终架不住对方如蛮牛般的力气,只能用单薄的言语徒劳抗议道。他再怎么试图挣脱,也防不住对方的持续发力,那劲头似乎真的是要“把臂”到老。
张敖现在十分的反感。一方面是他压根对来者无印象,对这种异常的热情举动无法接受,而且对方拿过溺帽还没有洗手,他毕竟是个凡事讲究的贵公子,可受不了这种味道。另一方面是他听到“刎颈之交”,不禁想到了父亲张耳和陈馀的故事,这二人贫贱时互相扶持,富贵后反目成仇,是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所以本身对打着这种招牌的交情,充满了不信任感乃至反感。
“士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到对方实在反应激烈,皇甫方回只能选择放弃,耷拉下手臂左顾右盼,焦急得询问着。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身旁的异常,那些宝贝般的针灸银针被抛掷在泥地里,那顶湿漉漉的帽子好像似曾相识,而面前的张士彦也有些异样。
“皇帝令人来相害,我稍加戏弄尔。”张敖面带骄傲,和盘托出。
“陛下怎会害你?天呐,你该不会是对这使者无礼,这是他的?”皇甫方回愣了刹那,立刻反应过来,指了指地上的溺帽询问道。他万万没想到,历来做事沉稳的张轨张士彦,会做出这样骇人之事来。
“当然,这厮对寡人无礼,自取其辱。”张敖依然显得得意洋洋。
“什么‘寡人’?那你还做了什么?”皇甫方回顿时满脸忧容。
“我让他回去告诉皇帝那老贼,我大梁张氏是魏人,不是他的汉臣!今后他的任何差遣,也绝不会奉令。”谈到此处,张敖更是陡然自豪,光着个胳膊也雄赳赳、气昂昂。
“士彦,你是疯了吗?”即便是有些心理准备,皇甫方回还是听得骇然变色,心惊不已。他可是深深知道,司马氏皇族是多么的外宽内忌、刻薄残忍,对于这种大逆行径绝不会善罢甘休。
此刻的皇甫方回,满肠悔恨。原来今日天子使节来访,为的是征辟父亲皇甫谧,顺带着一并邀请他们几个子嗣、门人入仕。其实皇甫谧无心仕宦,风闻皇帝司马炎又要搜罗草莽遗贤的消息,早就偷偷跑去故乡附近的崆峒山躲避了。在这女几山上,只留下大师兄挚虞,身为次子的自己,以及门人中年纪最小的张轨,权且做个应付。
正因为这些因素,留守的三人都挺不在乎,照旧过山中的闲散日子。挚虞大清早就带着小童上山采药,而皇甫方回充当医师、张轨充当病患,刚刚测试了几个新的穴位,因此后者身上插了银针。谁想这时候使者到了,皇甫方回随意得让其留下等候,自己则慢悠悠得上山请挚虞回来见客。好半天没寻到人,于是自己又先行赶回来陪客,不想遇上这遭。
“现在纵然是父亲亲自出面,使者也绝不会善罢甘休,陛下也一定会怒不可遏。如此大事,只好等仲洽兄(挚虞)回来,迅速商议看有何对策。”皇甫方回努力克制着情绪,试图冷静下来。他盯着张敖来回打量,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一贯少年老成的后者,怎会这般狂悖。
“呵,我父子二人从义兵、诛暴秦,大小战役经历无数,这才有了他刘邦的大汉基业。现如今,他既然要学勾践,行狡兔死、走狗烹之举,那索性来个痛快的。我张敖堂堂男子,要杀要剐,随他的便!你放心好了,绝不会牵连于你!”看着对方惴惴不安的神色,张敖正气凛然得宽慰道。
“士彦,你我把臂之交,焉得如此说法?”皇甫方回闻言,立刻苦笑着摇摇头道。不过等他回过味来,猛然觉得这里头的不对劲,再度抓着胳膊问道:“你说你是谁?”
“我乃赵王张敖,我父乃先赵景王,单名讳一个耳字,可曾听说过?”瞧对方这反应,张敖还以为是自己的赫赫威名,把对方给吓住了,再度挺了挺胸膛,负手傲然道。
“啊!”皇甫方回万分惊愕,呆呆得杵着。
“嗯!”张敖点点头加以确定,还以为对方是不敢相信。
“这!”皇甫方回眼眶一红,差点要哭出来。
“嗨!”张敖淡然摆摆手,觉得对方是出于看到名士的激动。
俩人大眼瞪小眼,无声交流了半晌,谁都错以为看懂了对方。
“士彦,你放心,无论今后如何,我定会照看赡养着你,不离不弃的!只可惜你家人丁稀薄,汝父亲和叔父都不幸早逝,原本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现在也只能付诸流水了。”沉默半晌,皇甫方回终于有了反应,拾起对方的手掌,用尽力气握住按了三下,其中蕴含着千钧之力。
“竖子,你胡说些什么?”张敖赶忙抽回手来,厉声呵斥道。
“唉!”皇甫方回眼中没有怒意,只有无穷的辛酸和落寞。
“你到底是谁?”对方这诡异的神情,看得张敖汗毛竖起。
“你张轨的把臂之友、刎颈之交,皇甫方回。”对方答得郑重而坚定。
“算了,我怕了你了。”张敖摇摇头,懒得再和这个神经质的家伙交流。
“士彦,也不知道说出来,你是否还听得懂。我给你插的试针,本是严格遵着父亲《针灸甲乙经》草本的样子,也着实按照汉代涪翁《针经》的技巧,不至于产生这么大的差错。可万万没想到,还是把你的神智给损伤了。”皇甫方回满脸的沉痛和心悸,似乎真是要为这次针灸试验事故负责。而他的父亲“玄晏先生”皇甫谧,也的确是后世誉为“针灸鼻祖”的医学大师,目前正在参照古今的医术记载,整合新的针灸理论。
“你才神智损伤了呢!”张敖本打算回敬,可看对方神情,又不忍得止住了。
“我素来知道,你自小就仰慕祖先的辉煌事迹,想要重振已颓唐数百年的门楣。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汉赵景王张耳的,第十七代子孙吧?”皇甫方回深深叹着气,短促回顾了二人自小的交情:“没想到你执念太甚,加之我的针法不当,竟成了这副模样。”
“诓言,诓言些什么?我就是赵王张敖,光天化日之下,你说的是什么荒谬的话!留侯张良呢,户牖侯陈平呢,他们都认识我,都可以证明!而且我的族叔祖北平侯张苍,正在朝中主持订正律历,他也清楚得很!”张敖当然是毫不相信,大声呵斥道。
“四五百年前的古人,我如何去征询得知?士彦,不管你方才做梦梦到了什么,现在你看到的才是真实的。你是张耳的第十七代子孙,安定郡朝那县的张轨,无论你去问谁都是这个结果。”皇甫方回联想刚才的种种是非,忽然理解了对方的所作所为,语气中充满了怜悯。
“古人?我不信!”张敖口气依然,但心中已经不坚定了。
“你方才冒犯使者,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不妨好好看看他的文书,事实如何就很清楚了。”皇甫方回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推着后者进了屋,指着桌面上使者带来的诏书,道:“你且看看下面署的是什么?”
半信半疑的张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这才紧张地翻阅那份诏书。虽然秦汉以来,小篆已经被隶书所替代,但家传诗书的他还是依稀可以辨认字形,文中签署的应该是“大晋泰始七年”的字样,诏书还加盖了玉玺。作为秦末名士,他自然熟谙秦代的官方文书,也临摹过李斯的《琅琊刻石》、《泰山刻石》等秦朝官方文诰,记得其中会以“始皇帝某某年”的称呼。如此看来,确实无疑。
“大晋,是新朝的国号吗?”张敖的声音,已经颤颤巍巍。他搜罗尽了脑中记忆,知道有魏豹的西魏王,有的赵歇的代王,但压根不知道有哪个人以衰微已久的“晋”为国号的。确凿无疑的证据摆在面前,这是个他闻所未闻的王朝,是个他不该存在的年代。
“是的。大晋受命,已有七年。”皇甫方回沉声回答道。
“那大汉朝呢?”张敖脚底一软,赶忙以手撑住桌子,以防倒下。
“汉朝前后享国四百余年,五十年前已经亡于曹氏的魏国。而我大晋皇帝,在七年前受魏帝禅让,成为中原之主。你说的张良、陈平那些人名,早已作古。”皇甫方回赶忙抢上前一步,边扶住边解释道。
“不,不,怎么可能?”即便到此地步,张敖依然残存一丝侥幸。
“这是记载那些前汉时期古人的《汉书》,君一读便知。前贤虽然早已埋没土中,但他们的故事不会跟着消逝。千秋声名,万古功业,都在那简短的青史记载之中。可惜后汉的记载尚未整理齐备,毕竟才过去五十年。”到了这个地步,皇甫方回也懒得多作解释,直接指着木架上厚厚排列的书籍道。除了医术,他们平时最爱涉猎的还有经史。
“取,取来我看!”张敖挥了挥手臂,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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