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徐念,已经像一株在北凉特有风沙与复杂土壤中,挣扎着探出嫩芽的小草。她继承了母亲徐渭熊清晰利落的眉眼轮廓,却又在眉梢眼角处,藏着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未知血脉的柔软与倔强。在徐凤年毫无底线的宠溺与徐渭熊冰冷严苛的教导之间,她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平衡,努力理解着这个看似围绕她、却又仿佛与她隔着一层无形壁垒的世界。
北凉王府设有学堂,并非寻常私塾,能在此就读的,皆是北凉核心将领、重臣的子嗣。这些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军政之事,看似懵懂,实则早已学会了察言观色与等级尊卑。徐念的身份,在王府内部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却又是一个无人敢轻易触碰的禁忌。对外,她是北凉王徐凤年仁慈,收养的阵亡将士遗孤,被破格赐予“徐”姓,尊享郡主待遇。这份殊荣,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侧目的突兀。
这一日,学堂内,老夫子正摇头晃脑地讲解着一篇关于“忠孝节义”的经义。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徐念坐得笔直,努力听着那些对她而言有些枯燥艰涩的字句,小手在桌下无意识地模仿着舅舅教她的一个简单指诀。
课间休息时,孩子们如同出笼的鸟儿,嬉笑着涌到庭院中。徐念通常更喜欢安静地待在廊下,看蚂蚁搬家,或者想象着舅舅描述的外面世界的模样。但今天,几个年纪稍长的男孩凑在一起,目光不时地瞟向她,低声议论着什么,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好奇与……轻蔑的神情。
终于,其中一个胆子最大、父亲是北凉实权骑军都尉的男孩,在其他人的怂恿下,走到了徐念面前。他比徐念高出一个头,带着将种子弟特有的、尚未经历战火淬炼的倨傲。
“喂,徐念。”他开口,声音刻意拔高,引得周围其他孩子都安静下来,好奇地望过来。
徐念抬起头,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疑惑。她认得这个男孩,叫赵莽,平时在学堂里就有些跋扈。
赵莽上下打量着她,那眼神让徐念感到有些不舒服,像是评估一件物品。“他们说……”他故意顿了顿,享受着成为众人焦点的感觉,“你根本不是王爷的亲外甥女,你娘……是那个坐轮椅的……而且,你爹是谁都不知道,是个……野种。”
“野种”两个字,如同两颗冰冷的铁钉,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楔入了徐念七岁的心房。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世界的声音在她耳边迅速远去,只剩下那两个字在反复回荡、撞击——
野种……
来路不明……
爹是谁都不知道……
她的小脸瞬间失去了血色,变得和徐渭熊罚她跪时的脸色一样白。那双总是带着对世界好奇与一点点怯意的眼睛,猛地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被尖锐刺伤后的茫然与痛苦。
她不是没有疑惑过。为什么舅舅对她那么好,而母亲却总是那么冷?为什么王府的下人看她时,眼神总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与复杂?为什么她问起父亲时,无论是舅舅还是姜泥姐姐,都会沉默或者岔开话题?
她只是……只是从未想过,真相会以如此丑陋、如此残忍的方式,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被赤裸裸地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评头论足。
“你……你胡说!”徐念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小小的胸膛急促起伏。她想大声反驳,想证明对方是错的,可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却在疯狂地叫嚣,告诉她,赵莽说的……或许……是真的。
那种无处着力的恐慌和被否定的巨大耻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我才没胡说!”赵莽见她反应如此剧烈,更加得意,“我爹娘都这么说!你娘就是个废人,生了个不知道爹是谁的野种!要不是王爷心善,你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里了!”
周围的孩子们发出低低的惊呼和窃窃私语,那些目光如同针一样扎在徐念身上。
废人……
野种……
死在角落里……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剜着她的心。她再也无法忍受,积攒的委屈、愤怒、羞耻和巨大的恐慌,化作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
“呜哇——”
她没有再争辩,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赵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哭着冲出了庭院,朝着那个她既渴望又畏惧的方向——听潮亭,拼命跑去。
她要问娘亲!
她要亲口问娘亲,赵莽说的是不是真的!
她到底是谁?!
一路上,侍女和守卫们惊愕地看着北凉王府的小郡主,那个平日里被王爷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此刻却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影在王府的回廊庭院间跌跌撞撞地奔跑,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
“砰!”
她几乎是撞开了听潮亭那扇沉重的木门。
巨大的声响,打破了阁楼内固有的、如同坟墓般的寂静。
徐渭熊正坐在轮椅上,对着一张北莽南朝兵力部署图凝神思索,指尖的朱笔悬在半空。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动,抬起头,眉头瞬间蹙紧,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以及看到徐念狼狈模样的冰冷。
徐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泪水混着汗水,糊成一团,小小的身子因为剧烈的奔跑和情绪激动而不住地颤抖。她冲到徐渭熊的轮椅前,仰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
“娘……娘亲!他们……他们说我是野种!说我不知道爹是谁!说您是……是废人!是不是真的?!娘亲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我爹是谁?!”
她几乎是嘶吼着问出这些话,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双酷似徐渭熊的眸子里,充满了濒临崩溃的祈求与绝望。她渴望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渴望母亲能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告诉她那些都是谣言,告诉她,她是被期待、被珍爱着来到这个世界的。
然而,她看到的,是徐渭熊瞬间结冰的眼神。
那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冷得像是铁门关万年不化的积雪,带着一种被触及逆鳞般的、毫不掩饰的寒意与……痛楚。
徐渭熊握着朱笔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几乎脱力、质问着自己身世的孩子,那些被她强行冰封在心底最深处的、关于铁门关的风雪、关于身体残废的绝望、关于那个夜晚的屈辱与复杂……所有的不堪与痛苦,仿佛都被女儿这声声泣血的质问,重新血淋淋地撕扯开来。
她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但那波动迅速被更深的冰冷所镇压。
没有解释。
没有安慰。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疼。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徐渭熊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锥,砸在徐念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跪下。”
徐念愣住了,哭声都噎在了喉咙里。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跑来寻求母亲的庇护,得到的……却是罚跪?
“我让你跪下!”徐渭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酷。
徐念被吓得浑身一颤,那冰冷的威压让她无法反抗。她“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膝盖撞地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泪水更加汹涌地流淌下来,她却不敢再发出声音,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任由血腥味在口中弥漫,瘦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徐渭熊转动轮椅,面向她。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寒冰,落在徐念身上,没有丝毫温度。
“你的来历,就是你自己的劫。”她一字一顿,声音冰冷而清晰,如同命运的判词,“旁人说什么,是旁人的事。你是谁,不由他们说了算,也不由你哭闹就能改变。”
“今日你因几句闲言碎语便方寸大乱,哭嚎奔窜,成何体统?徐家的风骨,北凉的脊梁,就是让你用来在他人面前如此失仪的吗?!”
“你的劫,得你自己去渡。”
“跪着。想不明白,就一直跪着。”
说完,徐渭熊不再看她,重新转回身,面向那张巨大的兵力部署图,拿起朱笔,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那个跪在地上、心碎欲绝的七岁孩童,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空气。
沉重的书房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徐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她膝盖下那一片逐渐变得冰冷的青砖。
阳光透过高窗,偏移了角度,将徐渭熊和沙盘笼罩在光晕中,却将跪在阴影里的徐念,衬托得愈发渺小、无助。
她不明白。
她真的不明白。
为什么母亲要这样对她?
为什么她的“劫”,要她一个人来渡?
她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漩涡,在她七岁的世界里,疯狂地旋转、吞噬着一切光亮。
不知跪了多久,膝盖从尖锐的疼痛变得麻木,眼泪似乎也流干了。直到夜色降临,姜泥才被允许进来,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将几乎虚脱的徐念抱了起来。
趴在姜泥温暖的怀里,徐念没有再哭。她只是睁着那双空洞的大眼睛,望着听潮亭外逐渐亮起的星星。
“你的来历,就是你自己的劫。”
“得你自己去渡。”
母亲冰冷的话语,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
那一刻,七岁的徐念,仿佛在瞬间被迫长大了许多。某些属于孩童的天真与依赖,在这一次残酷的洗礼中,悄然碎裂、剥落。
她依然不知道“我是谁”。
但她开始模糊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真的不能向任何人祈求,只能自己去寻找。
哪怕前路,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冰冷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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