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砂石，发出鬼哭般的呼啸，将雁门关前最后一点暖意也撕得粉碎。天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要塌下来。古老的关墙如同一位遍体鳞伤的巨人，沉默地矗立在天地之间，见证过太多血与火，今日，似乎又将添上一笔。
乔峰独自一人，站在距离关隘两百步外的荒原上。
他的身影在辽阔而苍凉的天地间，显得异常孤峭。风沙扑打着他染尘的衣袍，掠过他棱角分明、却带着明显伤后疲惫的脸庞。他站得很直，像一杆插进冻土的铁枪，但微微抿紧的嘴角和眼底深处那抹难以化开的沉重，泄露了他并非无动于衷。
前方，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汇聚的蚁群，堵塞了通往关外的唯一通道。人数远超他的预估，怕是有近千之众。各色旗帜在狂风中狼狈地翻卷，刀剑的寒光连成一片冰冷的海洋，喧嚣的人声、马嘶声、兵刃碰撞声，混杂着风吼，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充满恶意的声浪，扑面而来。
他看到了少林的僧袍，看到了丐帮的破袄，看到了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代表着“中原正道”的面孔。他们的眼神，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他身上——警惕、愤怒、鄙夷、幸灾乐祸，还有一丝隐藏在最深处的、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乔峰！你这契丹狗贼！果然来了！”
“今日这雁门关，就是你的埋骨之地！”
“绝不能让这辽狗出关，引狼入室！”
污言秽语如同毒液，泼洒过来，试图用最下作的方式，玷污他最后的风骨。
乔峰静静地站着，任由那些声音如浪潮般拍打。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人群，像是在看一群吵闹的蝼蚁。直到那喧嚣声浪因他的沉默而略显疲软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寒冰，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乔某此来，只为出关。”他的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与妻女团聚，寻一僻静处，了此残生，从此江湖陌路，中原的是非，再与乔某无关。”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掠过前排那几个叫嚣最凶的人的脸，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嘲讽：“尔等在此，摆出这般阵仗，是为何意？”
“呸！鬼才信你的话！”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跳脚骂道，“了此残生？谁知道你是不是想去搬辽兵！”
“没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除非你当场自绝，否则休想取信于人！”
“杀了他！为死在他手上的中原豪杰报仇！”
更恶毒的诅咒，更疯狂的叫嚣，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扩散。那股凝聚的、名为“正义”实则充满偏执与恐惧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枷锁，紧紧缠绕住场中那孤零零的身影。
乔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这充满沙尘和敌意的冰冷空气。胸口的旧伤因为这情绪的波动而隐隐作痛，但那痛，远不及此刻心中的荒凉与悲怆。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温度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封的锐利与一种濒临绝境的野兽般的凶悍。
“乔某的命，就在这里。”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刺骨，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谁想取，尽管上前！看看今日，是我乔峰血溅五步，还是尔等……尸横遍野！”
话音未落，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轰！”
一股磅礴浩瀚的气势，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即便他内伤未愈，真气不复巅峰，但那属于绝世强者的威压，那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凝若实质的杀伐之气，依旧如同无形的巨浪，狠狠撞向前方的人群！
前排数十人只觉得呼吸一窒，胸口如遭重击，竟不受控制地齐齐后退了半步，脸色瞬间煞白！原本汹涌的声浪，竟被这一人一步之威，硬生生压了下去！
一时间，场中竟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风声依旧在凄厉地呜咽。
玄难、玄寂等少数高手脸色凝重至极，他们能感觉到，乔峰虽伤，但其战意与决死之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可怕！这是一头被逼到绝境、再无退路的雄狮！
“布阵！！”吴长老声嘶力竭地吼道，试图稳住阵脚。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刀剑重新举起，阵型开始变换，更浓烈的杀气如同乌云般重新汇聚，眼看就要化作雷霆万钧的围攻！
乔峰孤身立于阵前，双掌微抬，眼神冰冷地锁定着前方。他知道，这将是他一生中最艰难、也可能是最后的一战。他不再去想阿朱和念念，不敢去想，生怕那一丝柔软会成为致命的破绽。此刻，他只是一柄即将出鞘、饮血的利刃。
就在这千钧一发，大战即将全面爆发，鲜血即将染红这片土地的瞬间——
“住手——！！！”
一个凄厉到几乎破音、带着撕心裂肺般绝望与决绝的女声，如同划破厚重乌云的闪电，猛地从关隘侧上方、一处陡峭的悬崖边缘传来！
那声音是如此尖锐，如此不顾一切，瞬间刺穿了所有的风声、杀声，清晰地钻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所有人，包括正准备拼死一搏的乔峰，都下意识地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那陡峭的、几乎垂直于地面的悬崖边缘，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两个人影！前面那个女子，发髻散乱，衣衫被山石刮破多处，脸上、手上带着明显的擦伤和血痕，正是本该早已从秘道远去的阿朱！而她怀中，用破布条紧紧绑在胸前，随着她剧烈的喘息而微微起伏的，正是他们的女儿，乔念！
她们……她们怎么会出现在那里？！那处悬崖险峻异常，根本不是常人能够攀爬而上的！她们是如何做到的？！看阿朱那狼狈不堪、几近虚脱的模样，显然是历经了难以想象的艰辛，才堪堪抵达那里！
乔峰在看到她们的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巨大的震惊和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她们的出现，将他所有的死志和决绝，瞬间击得粉碎！
阿朱站在悬崖边缘，狂风吹得她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卷下万丈深渊。她死死扒住一块凸出的岩石， stabilizing自己的身体，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死死地盯着下方那黑压压的人群，最终，定格在乔峰那张写满震惊与恐慌的脸上。
“你们……你们不是自诩名门正派吗？！不是要除魔卫道吗？！”
她的声音因激动和体力透支而剧烈颤抖，却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泪泣成：
“看看！看看这个孩子！她才四岁！她有什么罪？！难道就因为她身上流着契丹的血，就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吗？！”
她猛地将怀中的乔念往前托了托，让那张沾满尘土、带着泪痕、写满惊恐的小脸，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乔峰是我夫君！是这孩子的爹爹！我们只想活着！只想一家人在一起！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你们这样赶尽杀绝？！”
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在她苍白的脸上纵横肆流，她的声音带着泣血般的控诉：
“今日！你们若定要杀他，就先杀了我们母女！让我们一家三口，死在一处！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她的话语，如同最悲怆的挽歌，在雁门关前回荡。而她怀中，被这可怕场面和母亲激烈的情绪彻底吓住的乔念，终于“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那稚嫩而充满恐惧的哭声，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入了许多人的心脏。
孩子的哭声，母亲的泪，丈夫眼中那瞬间崩塌的防线和无法掩饰的绝望与心痛……这一幕，构成了一幅无比惨烈而悲壮的画面。
方才还杀气腾腾、喊打喊杀的人群，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许多人的手僵在了半空，举起的刀剑缓缓垂下，脸上的愤怒和狂热，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震惊，以及……无法言说的羞愧。
绝境之中，这以生命为赌注的泣血控诉，竟比任何神功绝技，都更具力量。
它像一道光，照见了某些被“大义”掩盖的，最赤裸、最卑微，也最坚韧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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