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手段的警告在三天后应验。
正月二十五，春节后第一个工作日，林初夏刚走进办公室，就接到了建设主管部门的电话。对方的声音礼貌但冰冷：
“林董事长，请于今天下午两点来局里一趟，就生态科技园项目相关事宜进行说明。”
没有具体内容，没有提前告知，只给四个小时的准备时间。这种突然的传唤，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林初夏放下电话，立即召集核心团队开会。会议室里，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宏远集团动用了省里的关系。”陈国栋已经打探到消息，“他们向省建设厅提交了一份‘关于规范重大工程项目招标的若干建议’，重点提到了‘技术成熟度’和‘企业信用度’问题。虽然没有点名，但明眼人都知道是针对我们。”
赵明补充了更糟糕的情况：“我联系了几个银行的朋友，他们暗示说，上面可能很快会出台新的规定，要求承接政府重大项目的企业必须具备‘连续三年盈利’的资质。”
这个条件如果出台，华建将直接出局——公司刚刚从濒临破产中恢复，去年的财务报表依然是亏损。
“他们这是要修改规则，把我们踢出局。”张峻愤怒地说。
林初夏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窗外的阳光很好，冬日的暖阳透过玻璃窗洒进会议室，但每个人的心中都是一片寒意。
“下午的会，我单独去。”她最终说，“陈总，你继续盯生产进度。赵总监，准备近三年的财务报表，不管用不用得上，都要有准备。张工，你联系傅教授和陈默，我需要最新的技术验证报告，越详细越好。”
会议简短而高效。散会后，林初夏没有立即出发，而是先去了数据中心。
大屏幕上，数字模型的装配模拟正在进行。五十万个六边形单元像一场数字雨，从虚拟天空落下，精准地嵌入预定位置，逐渐构筑起建筑的骨架。那个过程美得令人屏息——既是精密的工程，也是优雅的艺术。
陈默走过来：“模拟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七，一切顺利。但林董，如果项目黄了，这些...”
“不会黄。”林初夏打断他，语气平静但坚定，“即使这个项目黄了，这些技术、这些经验、这个团队，也不会消失。我们会找到下一个项目，下下一个项目。重要的是，我们走在正确的路上。”
陈默看着她，这个年轻女董事长眼中的光芒，让他想起了那些改变世界的科技先驱——不是因为他们有多聪明，而是因为他们有多坚定。
“需要我准备什么材料吗？”
“把你最骄傲的技术突破整理出来。”林初夏说，“不是给官员看，是给历史看。让后人知道，在2024年的冬天，有一群中国人，曾经如此认真地探索过建筑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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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五十分，林初夏准时走进建设局大楼。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有建设局的领导，有规划院的专家，还有两位她不认识的中年男人，穿着深色西装，表情严肃。
“林董事长，请坐。”主持会议的是建设局副局长，姓王，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眼神锐利，“介绍一下，这两位是省建设厅政策研究室的同志。”
政策研究室。这个名字让林初夏心中一凛。这意味今天要谈的，不是具体项目，而是规则和标准。
会议开始得很常规。林初夏先汇报了华建在生态科技园项目上的进展，展示了最新的设计模型和技术成果。她讲得很详细，从材料创新到工艺突破，从设计理念到可持续发展。
在座的人听得很认真，偶尔提问，问题都很专业。气氛似乎比预想的要好。
但当汇报结束，王副局长开口时，画风突变。
“林董事长，华建的技术创新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他推了推眼镜，“但我们需要考虑的，不仅仅是技术，还有风险。政府项目，尤其是省重点工程，必须把风险控制放在第一位。”
他翻开一份文件：“比如说，你们使用的这种新型复合材料，国内还没有大规模应用的先例。万一在十年、二十年后出现质量问题，谁承担责任？”
“我们有完整的质量追溯体系和终身责任制。”林初夏回答，“而且，我们愿意为这个项目设立专项质量保险。”
“保险是事后补偿，我们要的是事前预防。”另一位专家接话，“再比如说，你们的数字化建造工艺，对工人技能要求极高。如果施工过程中出现技术断层，项目就可能停滞。这种风险，怎么控制？”
问题一个接一个，每个都切中要害，但每个都透着同一个潜台词：你们的创新，风险太大。
林初夏一一作答，用数据和事实说话。但她也清楚，今天这场会，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
果然，当所有技术问题都问完后，王副局长话锋一转：“林董事长，我直说了吧。省里正在研究制定新的重大工程管理办法。其中一个核心原则就是——优先选择技术成熟、业绩稳定、信誉良好的企业。”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林初夏：“华建集团刚刚经历重大变故，虽然近期表现不错，但毕竟...根基还不稳。省里的考虑是，这么大的项目，是不是应该交给更有经验、更有实力的企业？”
这才是今天真正的议题。不是讨论华建的方案好不好，而是讨论华建有没有资格做。
林初夏深吸一口气，她知道，决定性的时刻到了。
“王局长，各位领导。”她的声音依然平静，“我理解省里的顾虑。但我想请各位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样的企业，才配得上‘重大工程’这四个字？”
她站起身，走到会议室的白板前，写下四个词：“经验，实力，信誉，担当”。
“经验，华建确实不如那些几十年的大企业。但经验从哪里来？不做，就永远没有经验。实力，华建确实不如那些上市公司。但我们有最专业的技术团队，有最前沿的创新理念，最重要的是——”
她顿了顿，笔在“担当”两个字上重重画了个圈：“我们有对这个项目百分之两百的投入和担当。因为我们知道，这可能是华建唯一的机会，所以我们会用生命去做好它。而那些已经有很多项目的大企业，这个项目对他们来说，只是又一个项目而已。”
这番话大胆而直接，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王副局长沉吟片刻：“林董事长，你的热情我们看到了。但规则就是规则，省里的决策，我们只能执行。”
“那如果，”林初夏突然问，“华建愿意接受最严格的监督呢？比如说，由建设厅派专家组常驻项目，全程监督？或者，设立独立的第三方监理，每个环节都要双重验收？”
这个提议让在座的人都愣住了。自我要求如此严苛的企业，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
“还有，”林初夏继续加码，“如果项目出现任何质量问题，华建愿意承担十倍于合同金额的惩罚性赔偿。而且，我本人愿意签署个人无限连带责任保证书。”
个人无限连带责任——这意味着如果项目失败，她将背负一生的债务。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那两位政策研究室的同志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位开口：“林董事长，你这是在赌上自己的一切。”
“因为我相信我们在做的事情值得。”林初夏迎上他的目光，“这不是赌博，是承诺。对政府的承诺，对城市的承诺，对未来的承诺。”
会议在这个承诺中结束。没有明确的结果，但林初夏知道，她为自己争取到了时间。
离开建设局时，天色已近黄昏。冬日的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橙红，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逐渐模糊。
手机震动，是陈国栋发来的消息：“第一批两千个构件生产完成，全部合格。装配测试什么时候开始？”
她回复：“明天。邀请所有相关部门和媒体到场。”
既然已经站到了聚光灯下，那就让光照得更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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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配测试安排在华建新搭建的试验场。
那是一个半个足球场大小的露天场地，地面平整，四周搭起了观礼台。第二天上午九点，观礼台上已经坐满了人——有建设局的官员，有行业协会的专家，有各家媒体的记者，还有专程赶来的高校师生。
场地中央，两千个六边形铝合金单元整齐地码放，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金属光泽。每六个单元组成一个正六边形模块，每个模块都有独立的二维码，记录着生产时间、加工参数、检测数据。
张峻作为总指挥，站在控制台前。他拿起对讲机：“各小组准备，装配测试，现在开始！”
指令下达，六台机械臂同时启动。它们从材料堆中精准抓取单元，通过AR眼镜的引导，开始在现场装配。机械臂的动作流畅而精准，像六只巨大的手在演奏一场无声的交响乐。
第一个模块很快完成——六个单元完美契合，缝隙小于0.1毫米。激光测距仪显示，平面度误差在0.05毫米以内。
掌声响起。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模块一个个完成，然后被机械臂组装成更大的结构。渐渐地，一个曲面的雏形开始出现——那是“大地生长”建筑外墙的一个局部。
整个装配过程通过网络直播，实时观看人数很快突破百万。评论区里，惊叹声此起彼伏：
“这是中国制造吗？太震撼了！”
“那些机械臂的动作，简直像艺术品。”
“0.05毫米的精度，这是什么概念啊！”
“如果整个建筑都能达到这个标准，那将是世界级的作品。”
两个小时后，一个高五米、宽八米的建筑曲面完整地矗立在场地中央。阳光照在铝合金表面上，反射出温暖而均匀的光泽。曲面流畅自然，完全看不出是由数千个独立单元拼装而成。
测试结束，现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林初夏走上讲台。她没有说太多话，只是指着那个曲面：“这就是我们想做的建筑。不是冰冷的钢筋混凝土，不是炫技的玻璃幕墙，而是有温度、有生命、从大地中生长出来的家园。”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传遍全场：“有人问我们，为什么要这么难？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我的回答是——因为建筑，值得被这样对待；因为城市，值得拥有这样的建筑；因为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值得在更好的环境中工作、生活、创造。”
掌声再次响起，经久不息。
但就在这个成功的时刻，林初夏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新消息，来自那个匿名号码：
“装配测试很成功，但小心明天的招标说明会。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新的‘证据’。”
她的笑容没有变化，依然面对着掌声和镜头。但心中，那根弦再次绷紧。
测试结束了，人群开始散去。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那个刚刚完成的建筑曲面上，美得像一个梦境。
林初夏独自站在场地中央，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冰冷却完美的铝合金单元。她能感受到每一道加工痕迹，每一个微调机构，每一处连接节点。
这就是他们正在创造的东西——不仅是建筑，更是一个梦想，一个证明，一个关于可能性的宣言。
远处，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夜晚即将来临，但华建的灯光，将一直亮到天明。
因为明天，还有一场更重要的战斗。
装配测试的成功只是开始，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进入深水区。
而她，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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