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声音消失在通讯器中,绿灯熄灭,安全舱重归一片凝滞的寂静。林砚书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如同冰雕。防弹背心下,心脏先是骤然缩紧,随即又以一种不规则的、沉钝的方式搏动着,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带来一种空荡荡的、无所依凭的钝痛。
击毙。当场击毙。
这两个词,像两颗烧红的铁钉,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官方口吻,被硬生生钉进了她的耳膜,穿透颅骨,深深烙在意识最深处。
沈策……死了。
真的死了。不是在噩梦里的臆想,不是在分析报告里冰冷的推演,而是父亲亲口确认的、发生在某个她无法目睹的时空里的、血肉横飞的终局。
任务完成了。他再也不会出现了。不会再发来带着伪善关怀的信息,不会再露出那种掌控一切的温柔假笑,不会再伸出冰冷的手扼住她的脖颈,也不会再用那双疯狂偏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一切都结束了。以一种如此突然、如此惨烈、如此……不真实的方式。
林砚书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走回原先的位置,靠着冰冷的舱壁坐下。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微微颤抖的双手。就是这双手,曾经被他温柔地握过,也曾被他粗暴地钳制过;就是这双手,在那个黑暗的设备间里,颤抖着按下了强光爆震器的开关,也曾在那张关系图上,在他的名字旁画下猩红的危险标记。
恨吗?当然恨。恨他的欺骗,恨他的控制,恨他给她带来的那些日日夜夜的恐惧和屈辱,恨他将她拖入这个无底的黑洞,恨他竟然卑劣到试图利用她的父亲……恨意如同淬了毒的荆棘,在过去无数个夜晚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每每想起,都感到窒息般的愤怒和恶心。
可是……
为什么此刻,在这确认他死讯的瞬间,那汹涌的恨意背后,一股更加汹涌、更加难以遏制的、混杂着酸楚、茫然、甚至……一丝荒谬悲哀的浪潮,却猝不及防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不是嚎啕大哭,没有抽泣呜咽,只是那么安静地、汹涌地,从眼眶里滚落,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作战服深色的布料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湿痕。
她甚至没有抬手去擦,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开始疯狂闪回那些被刻意封存、被理智唾弃、却在潜意识里根深蒂固的画面——
不是他狰狞的面孔和黑洞洞的枪口,而是更早以前,那些模糊了时间、褪了色却依然带着当初温度和色彩的碎片:
乌斯河畔的黄昏,他指着远方的地平线,眼中闪着光,描绘着大西北的星空和他们的未来。那时他的侧脸,在夕阳下镀着一层金色的绒毛,笑容干净而明亮。
图书馆安静的角落,她偷拍下他趴在桌上熟睡的侧颜,睫毛很长,嘴角微微翘起,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照片她珍藏了很久,后来在某次心碎后彻底删除。
他说“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时,那种理所当然的、带着少年意气的亲昵和霸道,曾让她心头滚烫。
还有他第一次笨拙地为她下厨,弄得厨房一片狼藉,却端着那碗卖相不佳、味道古怪的面条,眼神晶亮地看着她,问她好不好吃……
那么多、那么多……曾经被她认定为“真实”的、构筑了她对爱情和未来全部美好想象的瞬间,此刻如同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争先恐后地涌现。它们与后来那些欺骗、算计、控制、暴力、疯狂……的画面交错重叠,撕扯着她的神经。
是同一个人吗?
那个曾让她怦然心动、愿意交付信任和未来的青年,和后来那个给她下药、监视她、胁迫她、甚至试图利用她父亲、最后在爆炸和枪战中死去的疯子……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如果一切都是伪装,那这伪装未免也太深、太久了。如果那些曾经的“好”里掺杂着算计,又为何能如此逼真地触动她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角落?
她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亲手将他绳之以法。可是……她从未想过要他死。即使是在最恐惧、最愤怒的时候,她想要的,也是法律的审判,是真相的揭露,是正义的裁决,而不是这样一场混乱的、暴力的、充满阴谋与背叛的终结。
他怎么……怎么就真的死了呢?
死在他自己设置的爆炸里,死在父亲的命令下,死在“击毙”这个冰冷至极的词汇里。
眼泪流得更凶了,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几乎要将心肺都掏空的疲惫和哀恸。这不是为那个罪犯沈策流的泪,是为那个曾经存在于她生命里、给予过她真切温暖和幻梦、后来又亲手将一切粉碎的“沈策”流的泪。是为那段彻底死去、无法挽回、甚至不知真假的情感和时光,所进行的一场无声的、迟来的祭奠。
也为那个曾经深陷其中、毫无察觉、如今回首只觉遍体鳞伤、恍如隔世的自己。
苏晴就坐在对面,她看到了女儿无声汹涌的泪水,看到了她剧烈颤抖却拼命压抑的肩膀。作为母亲,她感同身受那份复杂到极致的痛苦——恨其罪恶,却又无法抹去曾有的情感印记;庆幸其伏法,却又为那彻底陨灭的生命和扭曲的人性感到悲哀。她没有说话,没有上前拥抱,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用目光陪伴着女儿,给予她消化这巨大冲击的时间和空间。她知道,有些情绪,必须自己经历,自己穿越。
林砚书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泪终于慢慢止住。眼睛肿痛,喉咙发哽,但心头那块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似乎随着泪水的流淌,松动了一些。不是原谅,不是怀念,只是一种……终于不得不接受的、残酷的终结。
她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了擦脸,动作有些粗鲁。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母亲。红肿的眼睛里,残留着水光,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泪水洗涤后的、更加清晰的冰冷和决绝。
过去的,已经彻底死去,连同那些真伪难辨的甜蜜与痛苦,一起埋葬在今日的枪声和火光里。
而现在,她还活着。父亲还在战斗。沈家最黑暗的阴影还未驱散。
她没有时间为一个疯狂罪犯的结局感伤太久。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保护自己,等待父亲,以及……亲眼看着那张吞噬了无数人(或许也包括曾经那个“沈策”)的黑暗之网,被彻底撕碎。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那个小小的净化水龙头前,用冷水拍了拍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混乱的头脑更加清醒。
“妈,”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平稳,“我没事了。”
苏晴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眼中是理解和欣慰。
林砚书走回原位坐下,重新抱起膝盖,但这一次,她的背脊挺得更直,眼神也更坚定。她不再去看那片虚假的“黄昏”,而是闭上眼睛,开始在心里,默默梳理父亲最后透露的信息。
沈策的“毒饵”,K市的自毁,沈卫东的眉目,“影子”的突破,残余网络的清扫……还有父亲那句“真正的决战,可能才刚刚开始”。
风暴眼内的短暂平静,或许正是为了迎接最后、也是最猛烈的那一击。
而她,必须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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