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家散亲离
民国三十五年正月的寒风,卷着连城小镇的雪沫子,扑在范家院子的窗纸上,发出“呜呜”的哀鸣。范槐明被两个酒馆伙计架着扔进门时,像条被抽去骨头的麻袋,额头的血冻成了紫黑色,棉袍下摆撕裂着,露出的裤腿沾满了泥和雪。
“这是咋了?”张竹抱着范恩福从灶房跑出来,看见范槐明这副模样,怀里的孩子吓得“哇”地哭了。范槐荣和范恩祥刚扫完院子的雪,手里还攥着扫帚,见堂叔被人打成这样,两个半大的小子脸都白了。
“你们家这位……在酒馆输光了家底,还欠了赌债。”一个伙计撇着嘴,指着地上的范槐明,“我们老板说了,看在同乡的份上送他回来,剩下的账,你们自己掂量着办。”说罢啐了口唾沫,转身踩着雪走了,留下满院的寂静,只有范恩福的哭声在雪地里打着旋。
范槐明是被冻醒的。他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头痛得像要炸开,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张竹端来碗热姜汤,见他睁眼,眼泪“唰”地掉了下来:“槐明兄弟,你到底做了啥啊?人家说你把普官山的地全输了……”
“地……输了……”范槐明的眼珠动了动,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突然拼凑起来——暖阁里的牌桌,周公子得意的笑,字据上自己歪歪扭扭的签名……他猛地坐起来,姜汤碗“哐当”摔在地上,碎片溅得到处都是,“我对不起哥!对不起范家!”
这时范槐青从外面回来,他刚去马老汉家安顿好牲口,手里还攥着给孩子们买的糖块。看见屋里的狼藉,又看范槐明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张竹哭着把事情说了,范槐青手里的糖块“啪”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个畜生!”范槐青像头暴怒的狮子,冲过去一把揪住范槐明的衣领,拳头带着风声砸了下去。范槐明不躲不闪,任由拳头落在脸上,嘴里喃喃着:“打吧……打死我算了……”
“哥!别打了!”张竹扑过去抱住范槐青的胳膊,指甲都掐进了他的肉里,“打死他地也回不来了!孩子们还看着呢!”范槐荣和范恩祥吓得跪在地上,范恩福躲在母亲怀里,哭得浑身发抖。
范槐青的拳头停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范槐明被打肿的脸,看着满地的碗碴,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雪,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屁股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那是四五十亩地啊……是咱范家在普官山刨出来的根啊……”
这个年,范家过得像嚼蜡。灶房里只有半袋青稞,张竹把仅有的白面掺了青稞面,蒸了几个小馒头,给孩子们分了,大人就喝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范槐荣原本跟鲁家湾的先生说好,开春去念书,把攒了半年的铅笔和本子都准备好了,如今默默地收进了箱底。范恩祥则整日坐在门槛上,望着大通河的方向,以前他总盼着开春去地里捉蚂蚱,现在却连话都懒得说。
张竹整日以泪洗面,眼睛肿得像核桃。她不是怨范槐明,是怨这日子——好不容易盼着鬼子投降了,地里的收成好了,以为能喘口气,没成想一夜回到了解放前。夜里她给范槐青缝补衣服,针脚歪歪扭扭的,线总缠在一起,想起刚到连城时,范槐青说“只要肯下力气,总有出头日”,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过了初五,范槐明突然像换了个人。他不再唉声叹气,整日在院子里转悠,眼睛里闪着种不正常的光。初七那天,他趁范槐青去河桥码头打听行情,偷偷牵走了那匹青公马。这匹马是范家最值钱的家当,是他们用一个冬天的血汗钱换来的,平日里范槐青都舍不得让它干重活。
范槐明把马牵到连城的牲口市,遇上了个马贩子,三言两语就以二十块银元的价钱成交了。他揣着沉甸甸的银元,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赢回来!把地赢回来!”他又去了聚福酒馆,周公子他们果然还在暖阁里打牌,见他来了,都笑着起哄:“范兄来得正好,就等你翻本呢。”
范槐明把二十块银元拍在桌上,眼睛红得像兔子:“再来!”起初他确实赢了几把,赢回了那支派克钢笔,还赢了块银元,心里的火苗又窜了起来。可没过多久,手气急转直下,银元像流水似的往外淌,转眼就输光了。
“我押骡子!”范槐明红着眼喊,“我家那两匹驴骡,能拉能驮,值五十块银元!”
周公子等人交换了个眼神,笑着答应了。牌局重新开始,范槐明的手一直在抖,连牌都快抓不住了。最后一把,他手里握着副烂牌,眼睁睁看着周公子把“押骡”的字据收了去,才彻底瘫在椅子上,像滩烂泥。
“还来吗?”周公子把玩着字据,语气里满是嘲讽。范槐明突然像疯了似的扑过去抢,嘴里喊着“那是我家的命根子”,却被酒馆的伙计按住,一顿拳打脚踢。他被扔出酒馆时,额头淌着血,门牙都松动了,在雪地里挣扎着爬起来,像个游魂。
大通河的冰还没化,河面上结着层厚厚的冰壳,映着灰蒙蒙的天。范槐明踉踉跄跄地走到河边,看着冰面下缓缓流动的河水,心里像被掏空了。他想起父亲范庆玄临终前的嘱托,想起母亲吴淑玲教他认草药时的耐心,想起范槐青带他开荒时磨破的手掌……自己不仅输光了地,还把家里的牲口都输了,活着还有啥意思?
“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他伸出脚,试探着踩在冰面上,冰面发出“咔嚓”的脆响。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范槐礼——那个被抓壮丁不知死活的弟弟,想起了范槐荣——那个才十五岁、还没成年的弟弟,想起了范槐青鬓角的白发,想起了张竹怀里嗷嗷待哺的范恩福……
“我死了,他们咋办啊?”范槐明蹲在河边,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哭声在空旷的河岸上回荡,惊飞了冰面上栖息的水鸟。他哭了很久,直到眼泪冻在脸上,才踉踉跄跄地往家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回到家时,院子里一片狼藉。张竹坐在堂屋的地上,头发散乱着,脸上还有道红印。范槐荣和范恩祥站在旁边,脸上带着伤,衣服破了好几个洞,沾满了马粪和泥。见范槐明回来,范槐荣突然爆发了:“叔!你把骡子也输了!他们来牵牲口,我们拦着,他们就打我们!”
原来范槐明去酒馆后不久,周公子就带着人来了,拿着押骡的字据,强行要把两匹驴骡牵走。张竹抱着范恩福拦在驴圈门口,被人推搡着撞在墙上;范槐荣和范恩祥冲上去护着牲口,被打得鼻青脸肿,还是没能拦住。那两匹驴骡是看着长大的,被牵走时还在“嗷嗷”地叫,像在哭。
范槐明看着这一切,突然“噗通”跪在地上,给张竹磕了个头:“嫂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们……”张竹没说话,只是抱着范恩福,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眼神比刀子还让人心疼。
傍晚时,范槐青回来了。他走街串巷卖了一天杂货,赚了两毛银元,还买了块红糖,想给孩子们甜甜嘴。刚进门就看见屋里的惨状,听张竹说完经过,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把红糖放在桌上,然后坐在炕沿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满脸的疲惫和绝望。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范槐青就起来了。他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就是个旧包袱,里面裹着几件换洗衣裳,还有那面从洪洞带来的青铜镜碎片。张竹默默地帮他缝好包袱角,眼泪掉在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范槐青走到范槐明面前,他还在昏睡,脸上的伤青一块紫一块。范槐青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槐明,我走了。”
范槐明猛地惊醒,看见范槐青背着包袱,眼睛一下子红了:“哥……你别走……我错了……我一定想办法把地赢回来……”
“赢不回来了。”范槐青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大通河的冰面,“鬼子走了,山西那边该太平了。我带着你嫂子和孩子们回洪洞,回咱老家去。”他顿了顿,看着范槐明,“你好自为之吧。槐荣还小,你当叔的,得对得起他爹临终前的托付。”
范槐荣和范恩祥站在门口,眼泪汪汪的。范恩福不懂发生了什么,只是抱着母亲的腿,怯生生地看着范槐青。范槐青摸了摸范恩祥的头,又捏了捏范恩福冻得通红的脸蛋,然后转过身,不再回头。
张竹抱着范恩福,跟在他身后。走到院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快十年的院子,看了看跪在地上痛哭的范槐明,看了看不知所措的范槐荣,最终还是咬着牙,迈出了门槛。
大通河的冰开始融化,河面上浮着碎冰,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范槐青一家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通往河桥码头的路上,他们要从那里坐船,先到兰州,再转车去山西。范槐荣站在院子门口,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突然想起小时候,范槐青背着他去普官山看庄稼,说“等收了麦子,给你做麦哨”。
范槐明还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堂屋里,那碗没喝完的姜汤结了层薄冰,像面破碎的镜子,映着这个破碎的家。连城大寺的方向传来晨钟的声音,悠远而苍凉,仿佛在为这骨肉分离的一幕,低声哀悼。
阳光终于爬上了院墙,照在范家的门楼上,却驱不散院子里的寒意。范槐明知道,从今天起,范家就真的散了——有人回了魂牵梦萦的故乡,有人留在这片伤心地,不知道前路在哪里。而那输掉的土地,像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永远刻在了范家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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