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河湾还蒙着薄雾,水面上漂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水汽。陈小鱼推着自行车来到河边时,看见老董蹲在岸边的竹筏旁,正用葫芦瓢舀出筏子里的积水。那竹筏不大,用七八根碗口粗的毛竹捆扎而成,在水面上轻轻晃荡。
“今儿玩个文雅的。”老董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的汗珠,“筏钓。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现在会的人不多了。”
陈小鱼放下自行车,走近了看。竹筏扎得结实,中间铺了块厚木板,上面放着两个小马扎。筏子两头各拴着根绳子,系在岸边的老柳树上。
“这筏子,稳当吗?”陈小鱼有些迟疑。筏子在水里一荡一荡的,看着就让人心里发虚。
“稳当着呢。”老董踩上竹筏,筏子微微下沉,很快又浮起来,“毛竹有浮力,人站上去,它就往下沉一点,浮力就大一点。这是老辈人传下的智慧——竹子会水,比木头船还稳当。”
陈小鱼小心翼翼地踩上去,筏子晃了晃,他赶紧蹲下,双手撑住筏子边缘。竹子湿漉漉的,带着河水特有的清凉。
“别慌,坐下就好。”老董在筏子那头的小马扎上坐下,筏子果然稳了些,“筏钓讲究个‘静’字。人静,筏静,水静,鱼就来了。”
今天的装备很传统。老董从防水袋里拿出两把四米五的软调溪流竿,竿身是暗黄色的竹子,握在手里有天然的温润感。“筏钓用竹竿最合适——轻,软,手感好。竹子是活的,鱼在水下的每一下挣扎,都能通过竿子传到手上,清清楚楚。”
线组也简单。主线1.5号,子线0.8,钩子是细条的袖钩四号。浮漂用的是芦苇漂,漂身细长,漂尾漆成醒目的红色。“筏子在水上,离水面近,漂要用短些的,好看。”老董调漂时,筏子随着水波轻轻晃动,他的手却稳得很,“调三钓二。筏钓水浅,鱼口看得清,用不着调太灵。”
开饵是门细致的活。老董从布袋里取出几个小竹筒:一筒炒香的玉米粉,一筒蒸熟的黄豆粉,还有一筒看不出是什么的褐色粉末。最特别的是个小瓷罐,打开盖子,一股甜香飘出来。
“筏钓鱼,要本味,要天然。”他用小木勺舀出两勺玉米粉,一勺黄豆粉,半勺那褐色粉末——后来才知是炒焦的麦麸。最后从瓷罐里舀出小半勺琥珀色的蜜糖,“这是槐花蜜,筏钓鱼就认这清甜。”
水是现取的河水。老董慢慢加水,用竹筷轻轻搅拌。“水比1:0.9,要湿软。筏钓饵要能挂在钩上,又要入水慢慢化开,像自然落下的食物。”
饵料在小陶碗里醒着,老董解开系在柳树上的绳子,用竹篙在岸边轻轻一点,竹筏缓缓离岸,漂向河心。他没用力,就让筏子顺着水流慢慢漂,最后停在一处洄水湾。
“就这儿了。”老董放下竹篙,从筏子边的小网兜里抓了把酒米,轻轻撒入水中。米粒入水的声音很轻,“沙沙”的,像春蚕吃桑叶。“筏钓做窝,要轻,要准。筏子就在水上,动静大了,鱼能听见。”
第一竿抛出去,饵料“噗”一声轻响入水。浮漂在平静的水面上立起,红红的一点,在晨光里格外醒目。陈小鱼盯着那点红色,忽然觉得在筏上钓鱼,有种奇妙的感觉——人在水上,漂在水上,离鱼那么近,近得好像能听见鱼的呼吸。
等待开始了。
河湾很静,只有竹筏随波轻晃的“吱呀”声,和远处偶尔的鸟鸣。水清澈,能看见水下摇曳的水草,和偶尔游过的小鱼。陈小鱼盯着浮漂,觉得时间在这里慢了下来,像河水一样,缓缓地流。
浮漂忽然动了——不是顿口,是极轻微地一晃,接着缓缓上升一目。陈小鱼握竿的手紧了紧。浮漂又上升一目,停住,然后缓缓黑漂。
扬竿!中了!
手感很轻,但真切。竿梢弯出柔美的弧度,竹竿特有的弹性让每一次挣扎都清晰地传到手上。几个回合,一尾银白色的小鲫鱼出水,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鳞光。
“开门红。”老董在那边轻笑,声音压得很低,“筏钓第一尾,吉利。这鱼,一看就是喝清水长大的,干净。”
这鲫鱼不大,二两左右,但鳞片完整,眼神清亮。陈小鱼摘钩时,鱼在手里扑腾,甩出几颗水珠,落在筏子上“嗒嗒”响。
“筏钓鱼秀气。”老董也上了一尾,是条溪哥,更小些,但活力十足,“离得近,看得清,连鱼鳞上有几道纹都数得清。”
重新挂饵抛竿,陈小鱼的心静了下来。但接下来半小时,浮漂再没动静。只有风吹过时,浮漂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升温了,鱼躲阴了。”老董观察着水面,“筏子会动,咱们挪挪。”
他不用竹篙,而是用手在水里轻轻划了几下。筏子慢慢移动,漂到一片荷叶旁。荷叶才刚露出水面,卷着边,嫩绿嫩绿的。
“就这儿。”老董指指荷叶下的阴影,“鱼歇晌,爱来这儿。咱们在筏上,能把饵送到叶子底下,岸钓够不着。”
这一挪果然见效。不到十分钟,陈小鱼的浮漂出现一个干脆的顿口。扬竿,中的是尾鲫鱼,巴掌大,银鳞厚实,在手里沉甸甸的。
“荷叶鲫,讲究。”老董也上了尾,“吃荷塘里的虫,肉有股清甜。”
中午时分,太阳毒辣。老董从防水袋里掏出顶草帽戴上,又扔给陈小鱼一顶。草帽是新的,还带着稻草的清香。
“筏钓最怕晒。”老董抹了把汗,“水上没遮没挡,太阳直愣愣地照。不过也好,晒晒,去湿气。”
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个葫芦,拔开塞子,递给陈小鱼。“酸梅汤,早上熬的,在河里湃了一上午,凉着呢。”
陈小鱼接过,喝了一口,酸甜冰凉,从喉咙一直舒服到胃里。
午后,起了风。竹筏在水上轻轻摇晃,像只巨大的摇篮。陈小鱼有些困,正打盹,忽然筏子一震——不是风吹的,是水下有东西撞了筏子一下。
“大鱼。”老董瞬间清醒了,“筏下荫凉,来大鱼歇脚了。”
他换上粗些的子线,钩子也换成大一号的,饵料重新开过,加了更多的蜜糖。“大鱼嘴刁,得来点甜的。”
第一竿下去,浮漂刚站稳就是一个黑漂。老董扬竿,中了!手感沉重,但鱼不冲,只是沉稳地往下扎。他弓起竹竿,那竿子弯成大弓,发出“嘎吱”的声响。
“是鲤鱼。”老董的声音里透着兴奋,“筏下阴凉,来大鲤鱼了。”
这一搏就是十来分钟。鱼在水下不猛冲,但每一次摆尾都传来沉重的震颤。竹筏随着鱼的挣扎轻轻晃动,老董随着晃动的节奏调整身姿,像在筏上打太极。终于,鱼乏力了,被缓缓领到筏边。
陈小鱼抄网入水,网口刚碰到鱼,鱼突然发力,尾巴一甩,“啪”地溅起一大片水花,泼了两人一身。
“嘿,还不服!”老董笑了,小心收线。这次看准时机,抄网一套,稳稳抄起。
是尾金黄色的鲤鱼,少说三斤,在抄网里扑腾,鳞片在阳光下闪着温暖的光泽。
“筏钓鲤,难得。”老董摘钩,鱼在手里沉甸甸的,“竹筏不惊鱼,能钓到这种机灵家伙。”
重新挂饵抛竿,陈小鱼也换了粗线大钩。但接下来一小时,再没动静。浮漂在午后的水面上静静立着,一动不动。
“大鱼精,中一条,一窝都惊了。”老董不急,慢悠悠地喝茶,“筏钓要的是耐心。等,慢慢等,等鱼放下戒心。”
果然,下午三点过后,鱼情又来了。这次不是鲤鱼,是鲫鱼,但个头都大,巴掌宽的板鲫,连上了四五条。陈小鱼发现,筏上钓鱼,中鱼的手感格外清晰——鱼在水下往哪儿冲,劲儿多大,通过竹竿传到手上,清清楚楚,像能看见似的。
“这就是竹竿的妙处。”老董又上一尾,“竹子是活的,有灵性。鱼一碰饵,竿子就知道;鱼一挣扎,竿子就说话。这是几十块钱的碳素竿比不了的。”
夕阳西下时,河面起了了一层金色的雾。竹筏在金光里轻轻晃动,像片漂流的叶子。老董收起竿,却不急着回岸,而是让筏子在水上慢慢漂。
“筏钓最享受的,就是这会儿。”他靠在筏子边上,看着西天的晚霞,“鱼钓够了,太阳下山了,风凉了,就让筏子随便漂。漂到哪儿是哪儿,漂不动了,再回去。”
筏子顺水而下,漂过芦苇丛,漂过老柳树,漂过洗衣的码头。岸上有人看见他们,挥手打招呼。老董也挥手,像水上的主人。
最后筏子在一片野荷塘边停住。老董才拿起竹篙,轻轻一点,筏子缓缓靠岸。
清点渔获:陈小鱼钓了鲫鱼九尾、鲤鱼一尾;老董也差不多,多了尾罕见的红鲫,通体金红,在夕阳下像团火。
“筏钓鱼,要的就是这份闲适。”收拾装备时老董说,“不急不赶,不争不抢。鱼来了,钓;鱼不来,看水看天。这是钓鱼最原本的样子。”
回程路上,陈小鱼推着自行车,老董扛着竹竿,两人沿着河堤慢慢走。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投在草地上,晃晃悠悠的。
“知道为什么筏钓鱼好吃吗?”老董忽然问。
陈小鱼摇头。
“静水鱼,肉细。”老董说,“而且筏钓多在洄水湾,水流缓,鱼不累,肉不柴。清蒸,嫩滑;煮汤,鲜美。是急流里的鱼比不了的。”
到家时,天已擦黑。母亲看见那尾红鲫,惊得说不出话,找了半天才说:“这鱼……真不是染的?”
“河里的,野生的。”陈小鱼说。
母亲摇摇头,点了点他的额头:“你们爷俩,净弄些稀奇玩意儿。”
那尾红鲫,陈小鱼养在了阳台的瓦缸里。夜里,他坐在缸前看鱼。红鲫在清水里游弋,每一摆尾都流转着金光,像把一整个黄昏的晚霞都收进了身体里。
睡前,他在日记上写:“筏上一日,如漂流水云间。竿起鱼跃,筏摇人闲。所获非惟鱼,乃知慢之趣,静之妙。筏钓之乐,在可随波逐流,可临水观鱼。天地为庐,水为席,竿为杖,鱼为友。此中意趣,非急功者所能会也。”
窗外,月色满河。陈小鱼知道,等哪天得闲,等哪天心静,他还会上那竹筏。而那时,水会是怎样的水,鱼会是怎样的鱼,筏会漂向何方,谁又知道呢?
而这,正是筏钓最让人着迷的地方——在水上,做一叶漂流的筏,执一根有灵的竿,等那些在水中悠游的、不慌不忙的生命。然后带着满身的河水气息,和一颗被流水洗净的心,回到岸上,继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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