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总算在表面热闹的气氛中接近尾声。
老虎哥酩酊大醉，魁梧的身躯几乎全压在十二少身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被半搀半拖地弄出了包间。
一旁的狄秋似乎也处于一种异常的兴奋状态，他满面红光，眼眶却有些湿润。
临出门时，他脚步虚浮地折返，下意识想抓住陆离的手臂，但在咫尺之距又停顿了一下，改为扶住门框，浓重的酒气混合着一种兴奋的情绪扑面而来。
“阿离丫头……你等我……等我给我那苦命的孩子们报了仇……咱们就……签合同！！”
陆离微微后仰，避开过重的酒气，但面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清晰而沉稳地应道：“秋哥，事缓则圆，我等您消息。”
直到狄秋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喧嚣散尽，包间里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残羹冷炙的油腻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陆离并未立刻动作，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坐着的龙卷风。
与离去的两人不同，龙卷风看起来还算清醒，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他背靠座椅，指间夹着的香烟快要燃到尽头，青灰色的烟灰颤巍巍地悬着，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口接一口地吞吐着烟雾，让缭绕的青色将他略显疲惫的面容模糊。
陆离拎起桌上温着的紫砂茶壶，娴熟地烫杯、斟茶，动作流畅而安静，带着一种特有的细致。
她将一盏澄澈透亮的热茶轻轻推至龙卷风面前。
“龙哥”她声音平和，打破了沉寂，音色在安静的包间里显得清晰而冷静，“你这顿饭吃得似乎心事重重，总不能是因为我这点事吧？”
城寨的事虽然牵扯甚大，但绝非一朝一夕能办成，狄秋这里只是需要打通的关键一环而已，远不至于让龙卷风这样的人物此刻就流露出如此郁结的情绪。
龙卷风没有立刻回答，他先是抬眼看了看陆离，目光在她平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些什么，然后才深吸一口烟，缓缓将最后一口烟圈吐出。
那烟雾在昏暗的灯光下扭曲、扩散，像一团无形的愁绪。
半晌，龙卷风用带着些许沙哑的嗓音开口，语气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奈与疲惫：“他刚才和你说……要报仇，对吗？”
陆离点点头，敏锐地察觉到龙卷风重述这句话时异常沉重的语气。
她略微斟酌了一下用词，试探着问：“秋哥看起来……情绪很高，是因为终于快要大仇得报了吗？”
龙卷风没有回答，反而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一样，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头仰起来，空洞地望着装饰华丽却略显俗气的天花吊顶，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一种无声的烦躁感几乎凝成了实质，笼罩着他。
就在这时，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信一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
他脸上还带着点听到趣闻的笑意，用一种略显奇怪的、半开玩笑的语气扬声说道：“龙哥，刚才十二忽然call我，没头没脑地说什么‘阿军其实是阿占的儿子！’啧，那小子是不是喝到断片，开始说胡话了？”
话音落下，包间内却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安静。
信一话音里的笑意瞬间僵住。
他的目光本能地投向龙卷风，当捕捉到龙卷风那异常僵硬的身形、紧闭的双眼和眉宇间无法掩饰的痛苦纹路时，信一脸上的表情迅速从最初的漫不经心，到一丝困惑，随即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讶，最后定格为一种慌乱的表情。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声音都变了调：“不……不是吧……难道……难道十二说的是真的？阿军……他真的是阿占的儿子？！”
信一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声音里充满了惊骇：“那阿军不就是秋哥他……？！”
“闭嘴！” 龙卷风依旧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眼睛紧闭，但从牙缝里挤出的这两个字，却带着一股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斩断了信一未尽的话语。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陆离的目光缓缓从惊慌失措的信一脸上移开，越过他的肩头，投向包间外喧闹的大厅。
陈洛军显然也喝了不少，脸上带着几分憨直的、毫无阴霾的傻笑，正和几个兄弟勾肩搭背地说着什么，对即将笼罩下来的命运巨网一无所知。
陆离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重新看向龙卷风时，眼神里已是一片澄澈的了然，甚至带着一丝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剖析意味。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杀人王陈占，当年杀了狄秋全家。而外面那个陈洛军……”她微微停顿，像是在确认最后一个环节，“就是陈占当年那个侥幸活下来、流落在外，如今却要被狄秋追杀的儿子对吗？”
龙卷风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承载了太多年的重负。
他不再仰望天花板，而是疲惫地用手抹了把脸，然后轻轻点了点头，承认了这个残酷的、纠缠了他许久的秘密。
“是。”他吐出一个字，重如千钧。“也是我……在天后庙，亲手了结了陈占。”
他提及这段过往时，语气里没有炫耀，只有一种沉郁的宿命感，“我们几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早就像一团被死结缠住的乱麻，越扯越紧，直到今天……快要绷断了。”
他抬起眼，看向陆离，目光里混杂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在问陆离，又像是在问自己：“现在你明白了？狄秋要报的仇，指向的终点，是我最好的兄弟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而我……”
他顿了顿，声音更哑，“我既是知情者，也是这恩怨局里的刽子手。”
窗外的笑声隐约传来，衬得包间内的沉默愈发压抑。
信一早已坐在椅子上开始发呆，陆离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极轻微的“哒、哒”声，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评估着这个错综复杂的局面。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江湖恩怨的范畴，这是一个悲剧闭环。而龙卷风，正站在这个闭环的中心，眼睁睁看着它走向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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