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6月,夏至。
正太铁路沿线的平定县城,空气闷热得像是一口蒸锅。知了在城门楼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在替这燥热的人世喊冤。
自从“青龙桥大爆炸”之后,这一带的日军就像惊弓之鸟。铁甲车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巡逻,炮楼的探照灯把铁路沿线的每一只野兔子都照得无处遁形。
但在民间,“幽灵小队”的传说却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了。老百姓私下里都在传,说那是八路军的神兵天降,专门扒铁轨、炸火车,是日本人的克星。
……
县城西关,一处隐蔽的酱菜园子地窖。
这里是地下党的一个秘密交通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咸菜味和霉味。
林远山坐在一个腌菜的大缸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正削着一个从鬼子那里缴获的苹果。小石头蹲在一边擦枪,赵铁柱正在和陈虎研究怎么把手榴弹捆得更有威力。王麻子则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只受惊的蝙蝠,警惕地盯着地窖入口透进来的一缕光。
“咔哒。”
地窖门开了。
一个穿着长衫、戴着瓜皮帽的中年人走了下来。他是这里的负责人,代号“老贾”。
“林队长,情报核实了。”老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明天凌晨两点,有一列从石家庄开往太原的‘专列’。代号‘樱花’。”
“樱花?”林远山停下手中的刀,苹果皮断在半空,“运什么的?”
“不是物资。”老贾的声音压低了几分,神色凝重,“是人。情报说,这列车上押送着五十名从北平抓来的‘特殊犯人’。有爱国学生,有进步教授,还有几名被捕的地下党干部。鬼子要把他们运到太原,交给北村正雄。”
听到“北村”和“犯人”这两个词,角落里的王麻子猛地哆嗦了一下,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那段在太原地下工事里被当做实验品的记忆,是他永远的噩梦。
“又是太原……”赵铁柱握紧了拳头,“北村这老狗,又想拿活人做实验?”
“不仅如此。”老贾继续说道,“情报显示,这列火车的安保并不严密。因为是临时加开的专列,只有两节车厢,前后各有一辆装甲车护送。比起上次的‘黑龙号’,这块骨头要软得多。”
“软骨头?”林远山眯起了眼睛,将苹果切下一块塞进嘴里,嚼得咔嚓作响。
“太顺了。”
一直沉默的王麻子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刺耳。
“什么?”老贾一愣。
“我说,这情报太顺了。”王麻子从阴影里走出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老贾,“时间、地点、人员、护卫……这么详细的情报,鬼子是贴在城门口告诉你的吗?”
“这……”老贾有些尴尬,“这是我们在车站的内线冒死送出来的。那个内线跟了我们三年了,绝对可靠。”
“人可靠,不代表情报可靠。”王麻子神经质地搓着那只残缺的手,“鬼子可能会故意泄露假情报,那是诱饵。”
“麻子说得对。”林远山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果屑,“北村刚刚在青龙桥吃了大亏,正是疯的时候。这时候突然来这么一列‘软骨头’,像是专门送给我们吃的。”
“那……不打了?”赵铁柱有些不甘心,“五十个爱国志士啊,要是进了太原那个魔窟,可就真没命了。”
林远山沉默了。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如果是陷阱,他们去了就是送死。 如果不是陷阱,他们不去,那五十条人命就会因为他们的犹豫而消逝。
北村正雄最擅长的,就是这种把人性和战术捆绑在一起的死局。
“打。”
林远山吐出两个字。
“但是,不能按老规矩打。”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略过老贾建议的伏击点“狮子口”,指向了前方五公里的一个险要路段——铁驼岭。
“狮子口地形开阔,适合大部队展开,如果那是陷阱,我们在那里就是活靶子。”
“我们在铁驼岭动手。”
“那里一面临河,一面是峭壁,铁路在这里有个大弯道。火车必须减速。”
“而且……”林远山看向陈虎,“那里有个废弃的采石场。虎子,我要你在那里给鬼子准备一份‘大礼’。”
……
次日凌晨,铁驼岭。
月黑风高,太行山的夜风带着夏日的燥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机。
林远山趴在峭壁上的一处鹰嘴岩后,98K的枪口指向下方的铁路大弯道。
距离:四百米。 视野:极佳。
“老赵,机枪位设在河滩乱石堆里,那是死角,鬼子的装甲车打不到。” “石头,你在我对面的山坡上,咱们形成交叉火力。” “麻子,你躲远点,只要负责看。如果有不对劲,立刻发信号。”
步话机里传来战友们低沉的确认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凌晨两点十分。
远处的铁轨上传来了震动声。
“来了。”林远山屏住呼吸。
一束雪亮的探照灯光柱刺破了黑暗,紧接着是装甲车沉闷的轰鸣声。
果然如情报所说,前面是一辆九五式装甲轨道车,中间是两节闷罐车厢,后面跟着另一辆装甲车。
看起来,一切正常。
但林远山心中的那根弦却绷得紧紧的。
作为一名顶尖狙击手,他的直觉在疯狂报警。
“太安静了。”林远山低声自语。
那两节闷罐车厢里,如果真的关押着五十名犯人,哪怕被堵着嘴,在这个颠簸的弯道上,也应该有人体碰撞的声音,或者微弱的呻吟声。
但那车厢死气沉沉,就像是两口巨大的铁棺材。
“虎子,等我命令再起爆。”林远山对着步话机说道。
装甲车开进了弯道,速度慢了下来。
就在车头即将压上陈虎预埋的起爆点时。
“吱嘎————”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突然响起!
那列火车,竟然在距离爆炸点不到十米的地方,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怎么回事?!”赵铁柱惊呼,“鬼子发现雷了?”
不可能。陈虎埋雷的技术那是祖师爷级别的,而且这次用的是以震动频率触发的土地雷,表面没有任何痕迹。
除非……鬼子知道这里有埋伏。
就在火车停稳的一瞬间。
“砰!砰!砰!”
三颗照明弹突然升空,将整个铁驼岭照得亮如白昼!
紧接着,那两节闷罐车厢的侧门猛地滑开!
没有犯人。 没有学生。
车厢里,是用沙袋垒成的防御工事,黑洞洞的枪口和十几盏大功率探照灯瞬间指向了林远山和赵铁柱藏身的位置!
“陷阱!!撤!!!”林远山大吼一声。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
“哒哒哒哒哒——”
车厢里的并不是普通步兵,而是四挺九二式重机枪和几门迫击炮!
密集的弹雨瞬间覆盖了峭壁和河滩。
“轰!轰!”
迫击炮弹在林远山身边炸开,碎石飞溅,气浪差点把他掀下悬崖。
“师父!!”小石头在那边急得大喊,举枪就要还击。
“别开枪!隐蔽!!”
林远山知道,一旦小石头开枪,在这个光照条件下,立刻就会被对方的火力撕碎。
这根本不是什么运送犯人的专列。 这是一列伪装成运输车的**“火力猎杀车”**!
北村利用了地下党的情报网,故意放出假消息,甚至算准了林远山会选择在铁驼岭这个险要位置动手。
这就是“影子计划”的第一步——情报反杀。
“虎子!起爆!!”林远山顾不上隐蔽了,对着步话机狂吼。
现在唯一的生路,就是炸了这列火车,制造混乱。
然而,步话机里只有沙沙的电流声。
陈虎那边,没有回应。
“虎子?!”
……
五百米外,废弃采石场。
陈虎趴在引爆器前,满头大汗。
他的手按在起爆杆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不是他不想按。
而是一把冰冷的武士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
在他身后,站着三个穿着黑色夜行衣、戴着面罩的人。他们就像是凭空出现的幽灵,无声无息地摸到了陈虎的身后。
而在陈虎的周围,倒着两具被割喉的伪军尸体——那是赵大牛派来协助陈虎的民兵。
“别动。”
持刀的人用生硬的中文说道。他的声音冷漠,透着一股死气。
“炸药的线路已经被我们切断了。”
那人摘下面罩,露出一张年轻而冷酷的脸。
如果林远山在这里,一定会认出那种眼神。那是和北村正雄如出一辙的眼神——狙击手的眼神。
他是北村新组建的“暗夜十字”小队的队长——黑木。
“那个瘸子,你的手很有名。”黑木看着陈虎那只残缺的手,“北村老师说,你是这一带最好的爆破手。可惜,再好的炸药,也要看是谁在用。”
陈虎咬着牙,眼中喷出怒火。他只有一条腿,一只手,根本无法反抗。
“要杀就杀!老子皱一下眉头是你孙子!”
“杀你?”黑木冷笑一声,“不。你是诱饵。”
他拿起步话机,按下了通话键。
“林远山。”
……
铁驼岭峭壁。
步话机里传出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林远山的心脏猛地一缩。
“你是谁?”
“我是送你去地狱的人。”黑木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你的爆破手在我手里。如果你不想看着他被切成碎片,就放下枪,站出来。”
林远山看向采石场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知道,虎子被抓了。
又是这一招。
北村似乎永远不知疲倦地玩弄着这种“人质游戏”。
“林子!别管我!炸死这帮狗日的!!”
步话机里传来了陈虎嘶哑的吼声,紧接着是一声闷哼,那是被重击的声音。
林远山趴在岩石后,指甲抠进了石头里。
如果不出去,陈虎必死。 如果出去,全队皆亡。
山下的重机枪还在扫射,压得赵铁柱和小石头根本抬不起头。
这是一个死局。
“麻子!”林远山突然喊道。
“在……”王麻子的声音在颤抖。
他躲在最远处的观察位,因为距离远,又处于阴影中,所以没有被第一时间发现。
“你能看到采石场吗?”
“能……但是……看不清人……”
“那是虎子的位置!”林远山语速极快,“那里堆着我们所有的备用炸药!大约两百公斤!”
“林哥,你要干什么?”
“那堆炸药是虎子留的后手,他跟我说过,如果起爆器坏了,就用枪打!”
林远山深吸一口气。
“告诉我坐标。修正量。”
“可是虎子还在那儿!”王麻子惊恐地喊道,“一枪下去,虎子就……”
“我知道!!”林远山吼道,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这是虎子希望的!!”
他太了解陈虎了。那个汉子,宁愿死在自己的炸药下,也不愿再次成为威胁队友的筹码。
“说!!”
王麻子在那边沉默了两秒。
然后,那个熟悉的、带着哭腔却依然精准的声音传来。
“方位105,距离520,风速三级,修正……左二。”
林远山闭上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陈虎那张被烧伤的脸,浮现出他在野狼谷熬药的样子,浮现出他只有一条腿却依然笑着说“能把火车掀翻”的样子。
“林哥,只要能炸鬼子,我这条命就是个引信。”
这是陈虎说过的话。
林远山猛地睁开眼,转身,调转枪口,指向了黑暗中的采石场。
他看不见陈虎,也看不见黑木。
但他相信麻子的眼睛。
相信虎子的决心。
“虎子……走好。”
“砰!”
98K喷出一团火光。
子弹划破夜空,带着无尽的悲凉与决绝,飞向了那个黑暗的角落。
……
采石场。
黑木正准备再次威胁。
突然,他感觉到了一股寒意。那是被锁定的感觉。
“八嘎!”
他刚想躲避。
子弹并没有打向他,而是打向了陈虎身后的那一堆乱石。
那里,藏着两百公斤tNt。
陈虎听到了枪声。
他笑了。
他看着面前惊慌失措的黑木,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了一声:
“林哥!!打得好!!!”
“轰————————————!!!!”
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在铁驼岭的侧翼升起。
巨大的爆炸声甚至盖过了火车的轰鸣。冲击波瞬间夷平了半个采石场。
黑木,那三个“暗夜十字”的队员,还有陈虎。
都在这惊天动地的一瞬间,化为了灰烬。
……
爆炸的余波甚至撼动了山下的军列。
趁着鬼子被爆炸震慑的瞬间。
“撤!!!”
林远山红着眼睛,从悬崖上一跃而下,滚进了一旁的灌木丛。
赵铁柱和小石头也趁机脱离了接触。
他们在黑暗中狂奔,身后是冲天的火光。
没有人回头。
因为他们知道,那个总是笑着说“炸鬼子真痛快”的兄弟,再也回不来了。
……
三天后,赵家庄。
林远山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把卷了刃的工兵铲——那是陈虎唯一留下的遗物(之前遗留在车上的)。
他一言不发,已经坐了一天一夜。
赵铁柱蹲在院子里,一边磨刀一边哭。小石头缩在墙角,抱着枪发呆。王麻子则在疯狂地画着什么,那是他记忆中那个“内线”老贾的画像。
“是那个老贾。”王麻子突然把画纸拍在桌子上,眼中满是怨毒,“情报是他给的。他也是‘影子’。”
林远山慢慢抬起头。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泪水,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老贾。”
林远山站起身,拿起那把工兵铲,别在腰间。
“虎子走了。”
“有人得下去陪他。”
“收拾东西。我们回县城。”
“去把那个影子……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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