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塔寺乡的日子仿佛一潭静水，波澜不惊。秦赐按时上下班，坐在党政办公室角落里那张属于他的旧桌子前，翻阅着王主任给他的那一摞摞资料。
内容确实枯燥。山边村和山湖村的户籍人口、耕地面积、主要作物、人均收入……数字陈旧，透着一种停滞感。会议纪要里大多是些务虚的学习和传达，真正的难题和解决过程往往语焉不详。工作总结则充满了“在乡党委政府的正确领导下”、“取得了阶段性成果”之类的套话。
心灰意冷吗？确实有。但正如最精密的仪器即使闲置也会保持其基本属性，秦赐骨子里那份军人的责任感和做事力求完美的习惯并未完全泯灭。既然拿着这份薪水，占着这个岗位，至少该知道这“一亩三分地”的基本情况。这是他最基本的职业素养，与野心无关，只是一种对自我要求的底线。
他看得很快，记忆力超群，很快便将两个村的基本情况刻在了脑子里。山边村更偏远，林地多，耕地零散；山湖村稍好些，靠着一个小湖泊，有零星几家搞农家乐的。共同的困境是：交通极其不便。连接乡道的那条土路坑洼不平，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严重制约了发展。
就在他合上一份关于春季防疫的文件时，办公室门口传来了动静。两个穿着旧西装、皮肤黝黑、带着明显村干部气质的中年男人探头探脑。
“请问…党政办王主任在吗？”其中一个稍年长的问道，嗓门带着乡野的粗粝。
王主任正好不在。办公室的小张抬头回了句：“王主任去县里开会了。你们是？”
“我们是山边村和山湖村的支书，老赵和老周。”年长的连忙自我介绍，目光扫过办公室，最后落在了秦赐这个生面孔上，“我们听说乡里新给我们村派了联村干部，姓秦，是…”
秦赐站起身：“我是秦赐。”
两位村支书眼睛一亮，立刻凑了过来，脸上堆满了热情又带着愁苦的笑容。
“哎呀，秦干部！可算见到你了！”山湖村的周支书嗓门更大些，一把握住秦赐的手，力道很大，手掌粗糙得像砂纸，“秦干部，你刚从上面下来，见识广，门路多，可得帮我们想想办法啊！”
山边村的赵支书也连连点头，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是啊是啊，秦干部，我们俩今天特意约好一起来，就为这事。我们那路，实在是没法走了！眼看雨季要来了，再不想办法修修，到时候别说车，人都难进出！”
“我们算过了，”周支书抢过话头，语气急切，“从我们两村连通到主水泥路，大概就八公里！要是能修成水泥路，哪怕窄一点，我们两个村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山货能运出来，外面的人也能进去看看湖光山色，兴许还能发展点旅游…”
赵支书补充道：“我们打报告申请了好几次了，乡里也说没办法，县里交通局项目资金紧张，排不上号。秦干部，你是县里派下来的，肯定认识人，能不能帮我们递个话，争取一下？”
两人眼巴巴地看着秦赐，仿佛他是从天而降的救星。
秦赐看着他们被生活磨砺得粗糙的脸庞和眼中殷切的希望，一时沉默。他刚被“发配”到这个边缘乡镇，在县里毫无根基可言，甚至可能还是被某些人“特别关照”的对象。去争取修路资金？谈何容易。
但他没有直接泼冷水，只是平静地说：“情况我了解了。修路是大事，需要政策和资金支持。我刚来，很多情况还不熟悉，需要先调研一下。你们的报告和预算有吗？我可以先看看。”
两位支书闻言，虽然没得到立即的承诺，但觉得新来的干部至少没推诿，还愿意看材料，已经是好迹象了，连忙表示回头就把材料送过来。
送走两位满怀期待又忐忑不安的村支书，秦赐坐回位置，目光重新落在那堆文件上，却有些难以聚焦。
八公里路。他脑海里下意识地闪过一个数字和造价评估，这是过去任务中需要快速评估路线时养成的习惯。对于这两个贫困村来说，这无疑是笔天文数字。
他想到了“塔山矿业”那辆轮胎沾满特殊泥泞的越野车。如果路修好了，方便的会仅仅是村民吗？
……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飘到了更遥远的北方，那座繁华而冰冷的城市——京都。
那是他退役前最后一次休假。他怀着对未来的些许迷茫和与她团聚的渴望，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城市。他约见了他的女友，苏晚晴。那个他曾以为会共度一生的女人。
夜晚，他们在她精致的公寓里温存。她异常热情，却又在极致时落下眼泪，当时他只以为是久别重逢的激动。空气中弥漫着她的香水味和他熟悉的气息，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入时，冰冷的话语打破了幻象。
苏晚晴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边，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和挣扎。她将一张银行卡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推到他面前。
“秦赐，”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我们…算了吧。”
秦赐怔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昨夜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他指尖。
“为什么？”他问，声音因刚刚醒来而有些沙哑，但更多的是一种不敢置信的凝涩。
苏晚晴避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我们不适合了。你要去地方了，而我…我的世界在京都。”
她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语气变得刻意尖刻起来：“你看，你奋斗一辈子，能在二环里买一套像样的四合院吗？你能留在部委，穿上让人羡慕的官服吗？你不能。而这些，有人能给我。”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楼下传来一声低沉而霸气的汽车喇叭声。秦赐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
楼下停着一辆限量版的黑色劳斯莱斯幻影，价值数千万。车旁倚着一个穿着考究西装、气质矜贵的年轻男人，正抬头望向窗口，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胜利者的微笑。
秦赐认识他，京都圈里有名的才俊公子，林浩。家世显赫，自己也在某个炙手可热的部委任职，前途无量。也是…一直对苏晚晴抱有企图的人。
林浩看到秦赐，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苏晚晴也走了过来，拿起包，声音冰冷而决绝：“你看，他来接我了。秦赐，忘了我吧。你给不了我想要的未来。”
那一刻，秦赐的心如同被浸入冰海。但他没有错过苏晚晴转身刹那，她右手下意识地、死死捏住了挎包带子上那个不起眼的、他多年前在军校手工打磨送给她的一枚子弹壳吊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以及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巨大痛苦和无奈。
她有难言之隐。几乎是瞬间，秦赐就做出了判断。她爱他，他确信。但有什么巨大的压力，迫使她必须这样做，必须用最伤人的方式推开他。
是林浩的逼迫？还是她家族的压力？亦或是……涉及更复杂的原因？
以他当时的能力和状态，深究下去，或许能查出真相，但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而他，刚刚经历背叛和失去，身心俱疲，只想离开这一切旋涡。更重要的是，如果他强行挽留，可能会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
爱有时是坚持，有时却是放手。
他看着她故作高傲地、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坐进那辆豪车。林浩得意地瞥了窗口一眼，驾车绝尘而去。
秦赐站在原地，良久，才缓缓拿起那张银行卡。那是他大学毕业后入伍前，将自己所有的积蓄和第一次大赛奖金都存进去交给她的，当时笑着说：“这是我的‘老婆本’，先放你这保管。”
现在，它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成了一种讽刺。
“四合院…京官…”秦赐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勾起一抹自嘲而冰冷的弧度。钱？权？他若真在乎这些，凭借他的能力和在军中积累的资源，绝非难事。但他追求的，从来不是这些。
只是，这份轻视和背叛，如同在他已然冰封的心湖上，又砸下了一块巨石。
……
“秦干部？下班了，还不走啊？”小张的声音将秦赐从冰冷的回忆中拉回。
他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那些纷乱的画面驱散。
“这就走。”他站起身，将桌上关于山边村和山湖村的资料整理好，单独放在一边。
修路的难题，村民的期盼，诡异的矿业办事处，还有那段被强行终结的感情……所有的一切，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来。
这个看似平静的塔寺乡，或许真的不会让他安宁了。他拿起那份山村资料，目光沉静如水。
至少，先了解一下这八公里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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